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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红颜
匿名用户
2018-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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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三十六岁的徐有福是紫雪市政府某局一位职位低微的副主任科员。科长提拔为副局长后,副科长将升任科长,科里就会空出一个副科长位子。为争这个位子,科里的另一位副主任科员赵勤奋想当然地将徐有福当作了自己的“政敌”,想方设法嘲弄、排挤、打击徐有福,并拼命追求科里的两位美丽的淑女许小娇和吴小娇。那么,他们在官场和情场的“角逐”中谁将更得意?<BR>女主人公风情万种,男女主人公眉目传情、爱恨交加、欲罢不能!读来趣味盎然,耳目一新。 </font>


机关红颜



  徐有福是紫雪市政府某局业务三科一名副主任科员。徐有福所在的局,在市政府五十五个局中,是最不重要一类局中的其中一个局。这个局其实可有可无。可就这样一个局,从1983年第一次机构改革至今,虽历经六次机构改革,仍没有被撤掉。有一次听说要撤掉了,市里确定撤销的一些局初拟名单里有这个局。这个局的局长连夜去找市长,市长想打马虎眼。因为原定第二天上午八时市委召开常委会。市长当时的想法是:常委会一召开,一旦将这个局与其他拟撤销的局在会上定下来,就谁也无权改变了。可局长却仿佛看穿了市长的心思。 这个局长是本市一个老资格的局长,任过县长、县委书记。局长当县委书记时,市长给他当过县委办公室主任。市长由市委常委兼市政府秘书长直接升任市长时,给局长打过电话。局长很卖力地联络了一些也任过县委书记、县长的局长,在关键时刻给常委投了一票。常委因此在与其他副市长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以较高的票数当选市长。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常委当市长后对老局长有过一些关照。比如经费不足时给批一些钱,或者老局长想扩大编制调几个人,市长在全市行政机关编制“冻结”期间,破例给老局长批了。可这一次市长却想打马虎眼。他拍拍老局长的肩说:“老领导,这个局撤了,你也不必担心你的退休金问题。你退休后愿意到干休所养老,就到干休所;不愿到干休所,想到哪个局养老就到哪个局养老:建设局、民政局、财政局、交通局,这些局永远不会撤,随你挑选。”
  可老局长却不买账。他对市长说:“我再干一年就到站了,也不想再挪窝。我自己到哪里养老无所谓,但我不能将局里几十个同志丢下不管。《泰坦尼克号》沉没时,妇女和儿童还可以优先上救生的小船。我们局里有三分之一的女同志,还有不少二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如果退回二十年,这些年轻人在我眼中是不是孩子?我能忍心将他们扔下自己挤上救生的小船吗?况且我也不想落个不好的名声,多少年后人们还会说,某某局是在我当局长时散摊子的。好比一个女人作风不好,直到子女长大介绍对象时,还会有人私下指指戳戳,说他们的母亲年轻时偷汉子。”
  老局长话都讲到这份儿上了,市长还想打马虎眼。老局长就生气了。市长才四十五岁,市委的老书记退下来或升上去后,市长还要当市委书记,然后还可能干几年副省长,也许干到职位比副省长更高一点也未可知。所以即使老局长给他生气也不能计较。老局长当时是这样讲的:“这事你看着办!我这是最后一次开口求你了。我们这个局若是撤销了,同志们闹意见,我就带他们到你办公室静坐。”老局长扔下这句话就走了。这个局果然就保住了。
  还有一次,是将这个局合并到了另外一个局。当时共将五个局合并到了这个局。六个局长中只能有一个人担任合并后大局的局长,理所当然是那个没有撤的局的局长当局长,其他五个合并过来的局长只能担任副局长。好比洪水来了,把五户人家的房子冲走了,这五户人家便搬到另一户家里去住。人家能接纳你就不错了,你当然不能也不应该奢想成为这家的主人。
  合并为大局后,工作开展得并不顺利。很多事情在局长办公会讨论时,几个副局长与局长的意见总是不能一致。就像在一个鼓号队里,击鼓的与吹号的,甚至号手与号手之间总是不合拍不和谐。这也难怪,就是在战争年代,部队整编若将六个团合并为一个团,也不能让一个团的团长继续当团长,而将另外五个团长降职使用为副团长。而至少应该将三个团长调整出去,剩下两个一个担任副团长,一个担任参谋长,这样才会有战斗力。又好比一个妇女,怀个双胞胎肚子就显得很大了,若一次怀上五个孩子,这个妇女基本就不会走路了。即使生下来,也难免有几个死婴。
  一年后,这五个局便又从大局中分离出来,五个副局长还原为局长。并在五个局新班子组建时,趁机又从科长中提拔了一些新的副局长。
  而在这一年中,那个大局的局长添了一头白发。晚上做梦都是局长办公会上那些副局长在和他吵。其中一个副局长还拿手指头戳瞎了他的眼睛。据说那个大局的局长在重新“剥离”后,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他当时的感觉,就像一个严重便秘的人,终于将那一泡憋了许久的屎拉了个干净,浑身的轻松通泰用语言简直难以形容。
  总之徐有福这个局在六次机构改革中均化险为夷,顽强地保留下来。就像藏在眼眶里的眼角屎,即使每天洗脸时用指头肚将它抠掉,第二天早晨起床后,仍会顽强地出现在眼角。
  六次机构改革的目的都是为精简机构,压缩人员。可经过六次机构改革后的紫雪市市政府,人员却由第一次机构改革时的二百五十人“压缩”为第六次机构改革后的一千二百五十人,整整多出了一千人。就像战争年代人民群众踊跃报名参军一样,原准备在某村只招一个排,没想到却招了一个营。当时因战事频繁,部队减员严重,为了快速扩充兵员,部队对派出去招兵的人许诺:招来一个排就是排长,招来一个连就是连长,当然若只招来一个班,就只能当班长。可这个幸运的家伙却一次招足了一个营。于是一夜之间变作营长,喜滋滋地带上几百号人马开拔了。
  那位退休后赋闲在家的老局长据说对紫雪市六次机构改革做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总结:好比一个女人偷汉子声名远播,从某年始,女人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准备减少偷汉子的次数。过去一年偷一百次,从该年度开始,减少到九十五次,然后逐年递减。可到五年后一算总账,次数是减少了一点,人数却大大增加了。几年的守节成效并不大,于是索性彻底放开了。人数和次数立即反弹,像股票涨盘时一样,一下就蹿上去了。



  这个局的业务三科共有五个同志。科长乔正年,正在积极争取担任副局长,他的竞争对手是业务一科科长和业务二科科长。副科长刘芒果,准备在科长担任副局长后担任科长。再就是两个副主任科员:徐有福和赵勤奋。
  赵勤奋担任副主任科员比徐有福晚半年,所以徐有福应该算科里的“三把手”。若按梁山好汉排的座次,科长若是宋江,副科长是卢俊义,徐有福就应该是吴用,赵勤奋则为公孙胜。
  赵勤奋不想做公孙胜,想做吴用。刘芒果当科长后,“吴用”就是副科长。赵勤奋千方百计想将徐有福挤到后边去。
  科长四十二岁,副科长三十八岁,徐有福三十六岁,赵勤奋三十五岁。科里最后一个同志是一个女同志,叫许小娇,二十八岁。若科长、副科长、徐有福和赵勤奋是弟兄四人,许小娇就应是他们的一个小妹妹。若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整天向四个哥哥撒娇,四个哥哥干起工作来劲头肯定会更大一些。当然若许小娇是他们的“法国”,那就更有动力了。许小娇若是“法国”,他们几个就应是“美国”。徐有福喜欢看一些晚报的国际时事版。有一次他看到一篇文章,形容美、英、法、德四国之间的关系:美国与英国是老夫老妻,虽然他们之间没有爱,但不会分手;法国是美国的情人,尽管经常闹点别扭,但谁也舍不得离开对方;德国则是美国的奴婢,心里十分憎恨美国人,表面上还得做出驯服的样子。
  科里最先使用手机的是许小娇。科里的同志隔一段时间会在一起“聚一聚”。许小娇调来后“聚”的次数更多了一些。有一次科里的同志聚的时候局长也来了。正在饮酒吃饭,先是许小娇的手机响起来,许小娇便将手机扣在耳朵上讲话。许小娇将手机扣在耳上,就像做完饭将勺子挂在墙上一样。许小娇将手机挂起来时,坐在她身边的徐有福便看见了许小娇的腋毛。当时是夏天,徐有福看见许小娇的腋毛后,嘴唇像甩在干滩上的鱼一样张了张,有点吃惊。许小娇的腋毛像一个刚出生的小孩的头发,稀疏而柔软,就像池塘边上的茅草一样。
  许小娇接电话时一直在吃吃笑,笑得特别舒服。电话显然是一个男同志打来的,且不是许小娇的老公。现代通信手段给人们的生活增添了多少乐趣!李白、杜甫生活的唐代,动不动就“家书抵万金”。一封信值这么多钱,主要是当时没有手机,尤其是“烽火连三月”的战乱年代,人们互相联系起来十分不便。即使到了苏东坡生活的宋代,因为没有移动电话,人们的爱情生活也受到了诸多限制。宋代有个诗人叫李觏的,写过这样一首诗:“壁月迢迢出暮山,素娥心事问应难。世间最解悲圆缺,只有方诸泪不干。”素娥的心事为啥问不出来?就是因为没有移动电话。如果素娥像许小娇一样有一部手机,哪怕她和她的恋人一个在海南岛的五指山,一个在东北的漠河,打个手机过去啥误会都消除了。就不用一个在五指山哭,一个在漠河哭了。那时没有现在廉价的纸巾,只有“方诸”。“方诸”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一种丝质的手绢,挺值钱的。将“方诸”当做纸巾擦眼泪,边擦边扔,普通百姓是怎么也消费不起的。
  包括一百六十多年前普希金的死,应该也与通信手段落后有关系。那时普希金总是收到一些匿名信,说他的老婆、号称“莫斯科第一美人”的冈察罗娃与这个有染,与那个有染,包括与沙皇尼古拉也不干净。盛怒之下的普希金被这些信气得发疯,便去与给他戴绿帽子的法国军官丹特士决斗。这位年仅三十八岁的天才诗人,就这样于1837年2月10日上午死在了丹特士的枪口下。如果当时有手机,那些多事的人就不会给普希金寄那些无聊的匿名信,他们也许会打手机,告诉普希金冈察罗娃是一个荡妇,但正在忙于写诗和写小说的普希金,一看“来电显示”是一些陌生的号码,他完全可能不接手机。不接手机就可能不知道冈察罗娃对他不忠,不知道就不会与丹特士决斗,一场悲剧就可能避免上演。
  当然这些不着边际的联想,只是在瞬间涌上了徐有福的脑际。许小娇当然也不是冈察罗娃,冈察罗娃给普希金生了四个孩子,许小娇和她的老公现在还没有生孩子。不过冈察罗娃为啥在生了四个孩子后,仍然能“引无数英雄尽折腰”,也让徐有福有点困惑。如果是在徐有福的老家,就是本市那个偏远的农村,一个妇女生了四个孩子后,体形基本就破坏得令人不忍目睹了,就像被暴雨冲垮的大坝或者冲坍塌的梯田,再不搞一次“农田基建大会战”将其修复,上级来人检查万不可带去参观。可当年美艳的冈察罗娃即使在生了四个孩子后,仍在圣彼得堡的上流社会将那些衣冠楚楚的男人迷得东倒西歪。可见女性的魅力有时简直像原子弹一样,你根本想不来它的威力到底有多大。
  许小娇与冈察罗娃相比,除其魅力会对男人形成“核辐射”外,她还比冈察罗娃多了一部手机。赵勤奋有一次对徐有福讲,夏天的某个下午,他曾在大街上见过一次许小娇。许小娇穿一件十分漂亮的长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边接手机,一边迈着轻盈而优雅的步伐穿行,像风儿拂过树梢梢一样,岂止是仪态万方或者风情万种?当时赵勤奋一下看呆了:一个女人将手机扣在耳上边走边讲话,怎么会那么美不胜收,摄人魂魄!许小娇在手机上与人讲话时,总是那样小声地吃吃笑。在对方听来,就像老年人喜欢使用的那种“抓挠”,在后背上很舒服地抓着挠着,舒服极了。
  那天吃饭时许小娇刚讲完手机,局长的手机又响了。许小娇接手机时,总是温声细语,吹气如兰。局长接手机时,却像跟人吵架,冷不丁喊一声,会将旁边的人吓一跳。局长的电话是他妻子打来的,问他回不回家吃饭。局长当时很不耐烦地喊:“不回去了,在外面吃上了!”然后啪地挂了手机。由此可看出局长在家里的地位。
  当时局长挂机后,便将许小娇的手机要过去捏在手中。男人们为了靠近一个女人,总是要借助于一些“第三者”。当年沙皇尼古拉为了接近冈察罗娃,忽然任命普希金为宫廷近侍卫,这样冈察罗娃就可以随时出入宫中。局长当然没有尼古拉皇帝那样的权力,他想接近许小娇,只能将许小娇的手机捏在手中。如果许小娇在彼岸,局长在此岸,许小娇的手机就是局长的渡船。这个年逾五旬已显出老迈的局长,可不知道许小娇的厉害,许小娇是不会让他这只渡船靠岸的。与普希金同时代的匈牙利音乐家李斯特,当年在巴黎对一位名叫玛丽的贵夫人一见钟情。当李斯特准备向玛丽示爱时,诗人海涅警告他,想征服这个女人是不可能的,因为她的心是包在几英寸厚的冰层之中。好奇的李斯特十分想剥开冰层,看一看下面是否蕴藏着一座火山。他以火焰一般的攻势融化了玛丽心外的冰层,俩人在某年某月某天私奔,双双离开巴黎来到瑞士的日内瓦。在日内瓦,玛丽一口气为李斯特生了三个孩子。
  贵夫人玛丽与美貌绝伦的冈察罗娃的共同特点是:生活十分奢华。玛丽每年的个人开支是三十万法郎,而冈察罗娃每年至少需二万卢布。为了供养这两个美人儿,李斯特在长达十年时间中奔波在欧洲各国之间,不停地举行音乐演奏会,用才智给玛丽换回法郎。而普希金为了还冈察罗娃在服装店与车行的欠债,不得不向沙皇尼古拉借三万卢布。可见在家中养一个美人,是需要很多钱的。当一个男人不得不向与自己妻子有一腿的男人借钱,反过来再用借来的钱给妻子买衣服穿时,该是一件多么令人羞辱的事情!
  局长的渡船要想划入许小娇心的港湾,显然不仅仅是捏捏许小娇的手机就能办到的事情。问题是很多事情在未有结果前都是个未知数,局长并不知道他的船永远也划不到彼岸,这会儿他才刚在此岸解开缆绳,抬起头眯着眼睛眺望对岸美丽的风景。
  那天局长将许小娇的手机捏在手中,笑着对大家说,现在有些人真是太无聊了!老是给人发那么些不健康的短信。局长的话刚讲到此,他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局长低头看看手机屏,便笑了:“说曹操曹操到!”他将自己的手机端到乔正年眼前,另一只手仍在用劲捏着许小娇的手机,就像那些老年人总是捏着两个健身球一样。
  乔正年看完局长手机上的短信,一边笑一边按顺时针方向将手机递给刘芒果,刘芒果看毕又递给赵勤奋,赵勤奋再递给徐有福。徐有福看着嘿嘿嘿笑起来。许小娇好奇地将手张开,想接过来看一看。乔正年已探身将手机抓去,顺手递给局长,并望着许小娇笑着说:“女士不宜。”
  大家正笑间,赵勤奋的手机仿佛回应局长的手机似的,也嘀嘀响了两下。赵勤奋瞅瞅手机复又笑起来。并按反时针方向将手机递给刘芒果,刘芒果看毕递给乔正年,乔正年再递给局长,就像小娃娃们玩的那种击鼓传花一样。局长又隔过许小娇递给徐有福。徐有福看毕,又随着大家傻乎乎地笑。许小娇知道不是什么好话,这次连手都没伸。局长瞟了许小娇一眼,从徐有福手中抓过手机说,这些短信太低俗,属于精神污染,应在清除之列!有些短信还有点意思,既不低俗下流,又能博人一笑,让人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比如有人给你发短信说:有一座金山,在你办公室桌底下。将办公桌向后挪一米,再向左挪一米,再向前挪一米,再向右挪一米,然后在靠右的两条桌腿中间挖下去。此时你以为能挖出金灿灿的黄金了,可再往手机上看,却出来一句:狗正在看短信呢!有时又会说有几个美女找你呢!出门向左拐,再向右拐,向前走三步,然后向后转:你以为能看到美女了,可一看手机,又在骂你呢,屏幕上显示的是:你真是个老色鬼!
  局长说了这样一番话,大家便再次开心地笑起来。局长则低头把玩许小娇的手机。



  许小娇的手机浅黄色,装饰得十分漂亮。手机上挂一个小娃娃,看上去可爱极了。并且手机一响便有一盏灯在不停闪烁。如果是晚上,会一下一下映照着你的脸,让你心里也一闪一闪的。当时局长抓着许小娇的手机,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起初,他低着头在桌沿下面捏,后又拿到桌面上来。坐在他身边的科长以为局长准备将手机还给许小娇,伸手欲从局长手里接过手机递过去。可局长并没有将手机还给许小娇的意思,反而越捏越紧了。科长只好将伸出去的手缩回。局长就这样将自己的手机放在桌面上,却用力捏着许小娇的手机,给大家讲述起他使用手机的历史。
  按照局长的讲述,局长最早使用手机是在1995年。当时该市刚出现手机这种新生事物,现在发展的财大气粗的移动公司还没有组建,只是市电信局抽出几个人开始销售手机。那时市电信局的同志对这种价格昂贵的“移动电话”(当时叫大哥大)能卖出去几只很没有信心。局里抽调业务科室几个女同志出来销售移动电话,这几个女同志死活不愿意。因为当时已有传言,移动电话最终会与固定电话分家。如果一分家,抽到移动这边的女同志再就很难回到电信那边了。这几个抽过来的女同志简直像被迫远嫁的女儿一样,是哭着鼻子抽抽搭搭离开自己原来科室的。有一个女同志还去和局长大吵了一架,并在搬离原来的办公室时,生气地摔碎了一个茶杯。直到在移动这边上班后,肚子还气得一鼓一鼓的。没想到一年以后,形势大变,移动这边天天像过节一样。三年以后,电信那边的人再要挤进移动这边来已十分不容易。就是市委书记和市长写来条子,移动公司的总经理也会先在抽屉里放一放。因为要到移动公司来工作的人太多,移动公司老总家里的电话和手机的响声一天到晚没有停息的时候,老总被搅得苦不堪言。后来公司干脆定了一条:进移动公司工作,必须有“大学本科学历”,以后干脆再升一格,改为“硕士研究生以上学历”。这样才将像洪水一样涌来的求职人流挡住了一些。
  当然移动电话后来如此壮观的发展趋势是人们始料不及的。“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不过只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移动公司最初“开张”的局面,与当年胡司令的状况差不了多少。当时全市使用手机的人数不会超过二百人。而徐有福和许小娇的局长就是这二百人的其中之一。所以你是1995年开始使用手机,还是1999年开始使用,其“含金量”是大不一样的,这说明一个人的地位。
  中国人向来喜欢将一个人的身份和地位用一些具体的年代和时间区分开来。若你是1949年10月1日之前参加革命工作,你就是离休干部;若你是1949年10月1日以后参加革命工作,哪怕是10月2日参加,退下来就成了退休干部,享受的待遇完全不同。再比如调工资,工龄限定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日之前可涨两级,某日之后只能涨一级。紫雪市有一个县就发生过这样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当初为多涨一级工资,县里的干部纷纷去改档案。只有十六年、十七年、十八年、十九年工龄的人,都把自己的工龄改作二十年,这样一个月就可以多拿一级工资,当时一级工资是八元钱。可十几年后,县上执行上级政策,工龄满三十五年全部“一刀切”,提前离岗。当年改档案的人叫苦不迭,这就意味着将十六年工龄改为二十年的人现在要提前四年离岗。这些人大都在县里担任局长部长之类,还有担任副县长的。让一个副县长或财政局长人事局长提前四年离岗,这些同志还不跟你玩命?于是这些同志集体去找县委书记和县长,措词十分激烈地表明,他们是十分冤枉的。本来他们是1946年出生的,怎么档案里变作了1942年?岂非咄咄怪事!谁在他们的档案里做了手脚?大家强烈要求集体再改回去:“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县委书记、县长一看涉及这么多正在岗位上出力的优秀干部,当即同意再将档案改回去。县委书记对县长说:“历史问题宜粗不宜细;”县长笑了一下对县委书记说:“把被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嘛!”于是就颠倒了过来。同志们一个个眉开眼笑到岗位上抓工作去了。
  1995年开始使用手机是一种荣耀。可如果出台一条政策:凡是1995年开始拿手机的同志全部提前四年或五年离岗,那么徐有福和许小娇所在这个局的局长,肯定会说他是1999年才开始使用手机。他甚至回家后会生气地将手机扔进厕所里,第二天上班后对负责调查使用手机情况的同志讲:“我至今没有使用过手机,要勤俭节约嘛!目前我还没有使用手机的打算,以后使用不使用看情况吧,工作需要时再考虑。”
  当然这种“黑色幽默”般的政策永远不会出台,徐有福的局长可以放心地说他是1995年开始使用手机的。
  那时手机的品种单一,款式陈旧,模样笨拙。最初上市只有西门子和摩托罗拉8200两种,售价一万二千元。若找电信局长批条子,可以一万一千元的最低价售出。于是徐有福的局长便找电信局长批了条子,以一万一千元价格买了一只西门子手机。这就好比六七十年代找生产队长买一只肥头肥脑的小猪娃,若去社员家里随便买,一只猪娃十元钱;若找生产队长批条子,有八元钱就差不多了。
  一年后局长洗脸时手机掉盆里,捞出来后就不响了。局长去修,修好后手机却得了一种怪病,只有用自己家里的电话打才会响,其他电话打一律不响。局长再去修仍然如此。局长有点生气,便又去买了一只摩托罗拉8200;以后又花八千元买了一只爱立信788;然后是五千五百元的摩托罗拉掌中宝;然后是四千多元的诺基亚。当时韩国产的三星手机刚风行中国市场,一位副局长建议局长买三星,不要买诺基亚。局长有点拿不定主意。恰好局长去北京出差,坐在出租车里从市区驶过时,突然一座高楼顶上一个广告牌的两句广告词映入局长眼帘:您每眨一下眼睛,全世界就卖出几只诺基亚。局长当时不由得接连眨了几下眼睛,心想,这一会儿,就有多少只诺基亚卖出去了!下车后局长便在北京的手机销售门市部买了一只诺基亚。
  后来使用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诺基亚不及三星。局长有点后悔,心里便责怪那句广告词,想:那我不眨眼睛,你诺基亚公司就关门啊!局长就故意睁着眼,半天没有眨眼睛,仿佛是在“制裁”诺基亚公司似的。
  后来局长就又买了一只三星,一直使用到现在。局长五年换了六只手机,总金额近五万元。
  “现在的手机多便宜啊!功能多,式样又好看。”局长这样说着,欠身将手机向许小娇手里递过去。
  局长将许小娇的手机把玩了差不多有一小时。许小娇平时电话很多,接完一个又来一个,偏偏这一小时没来电话。许小娇的手机像一只温顺的小狗,伏在局长怀里被局长摸来摸去却一声不吭。如果这一小时许小娇的手机响来响去,局长肯定早把手机还许小娇了。伏在局长怀里的小狗如果局长摸一下,便冷不丁吠一声,局长也许会被吓一跳,吓一跳局长就没有再摸小狗的兴致了,局长就会将小狗扔到地下再不搭理它。
  人是一种感情动物,据说人和石头在一起呆久了,也会产生感情。比如小车司机,有许多领导的专职司机,领导开会时等在院子里,一边擦车一边就和汽车说话。有的司机甚至会拍拍汽车的脑门说:“兄弟啊!咱哥俩在一块儿的时间比和我老婆、也就是你嫂子在一块儿的时间还长啊!我真是舍不得离开你啊!”手机也是这样,按理局长应对自己的手机更有感情,因为许多秘密只有它知道。可局长在长达一小时时间里,却将自己的手机冷落在一旁,反去亲昵许小娇的手机。这就好比在一个宴席上,将自己的妻子冷落在一旁,却去向另一个女人大献殷勤。这对妻子是很不尊重的,而且会造成难以弥合的伤害。人与人之间的伤害往往是因很小的事情引起,包括动物之间也是这样。森林里三只小动物聊天。小猪说,现在流行用昵称,以后你们叫我小猪猪。小兔说,那我以后叫小兔兔!小鸡就觉得受了伤害,满脸不高兴地说:我还有事,要开个会,先走了。有时人还真不如这只小鸡有尊严,他们贪婪的目光若是瞅中一个目标,往往在奔这个目标而去时,脚步会显出忙乱和急促,这样就难免践踏和伤害路两旁的小花小草。
  包括局长在内的这些同志,心里其实是有一两个目标的。当然这些目标只藏在心里,不会对别人讲的。比如局长,局长的目标是什么呢?市里一个十分重要局的局长再有一年就到站了,局长瞅准了这个目标,正在暗中默默努力。行话叫“运作”,局长正在暗中默默地运作。局长的第二个目标就是许小娇的手机,局长想将许小娇的手机常常捏在手中,想啥时候捏就啥时候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仅仅捏一个小时。局长五十二岁,许小娇二十八岁,中间有二十四年的“代沟”。局长想填平这条代沟。当然填平这条代沟是很难的,一点不亚于他想当那个重要局的局长之难度。但局长是那种十分具有意志力的人。他认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每当想起这两句话,他就会想起一位伟人,那位伟人一生遇到了多少难度很大的事,但伟人坚强的意志力最终战胜了一切困难!况且古代还有个老头,曾经挖过门前的两座大山。人家一个老头能挖倒两座大山,自己正当盛年,怎么就填不平一条小沟?!
  局长这个人其实并不懂博大精深的中国哲学。有些很难的事情能办成,有些简单的事情却并不一定能办成。大江大河可以过得去,门前的小沟却就是过不去,不小心还会在小沟里翻船。
  乔正年科长像局长一样,也有目标。局里缺一个副局长,局长准备在几个科室的科长中选一个报上去。该局共有五个科室:业务一科、业务二科、业务三科、统计科、政秘科。但选谁报谁局长尚未拿定主意。就好比一个有很多钱且年富力强的男人丧偶,至少有五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向他大献殷勤,撒娇的撒娇,使小性子的使小性子。这个男人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娶谁。有时心里想,干脆五个都娶回去算了,问题是国家的法律不允许。就像局长,有时五个科长这个向他表示忠诚,那个跑前跑后为他家里的事情忙活。他举棋不定时就会想,干脆都报上去提拔算了。问题是职数所限,只能报一个,就像每个人只能娶一个老婆一样。
  乔正年科长的第二个目标是什么呢?至目前为止这个目标尚不明确,因为他并没有捏许小娇的手机,也许他想捏,但局长捏过他就不能捏了。比如古代的皇帝,皇帝将许多女人娶进后宫,就像一个手机收藏者,皇帝将许多颜色、款式、充电后待机时间均不一样的手机一排排摆放在后宫,有许多手机终生闲置,一次也没有使用过——皇帝连摸都没摸一下,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摸一下,更没有人去取一只挂在耳边想说啥就说啥。只给那些写诗的人留下一些说辞,所谓“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至于刘芒果与赵勤奋,也至少有两个目标。刘芒果的第二个目标也显出一种朦胧和含蓄。而赵勤奋的第二个目标则比较直露。因为他任何时候望着许小娇的目光都是热切的。许小娇若是一个热馒头,他恨不得一把从笼里抓出来吞肚里去,就是把喉咙烫伤也在所不惜;许小娇若是一颗富士苹果,刚从树上摘下来,他就掏出个小刀迫不及待开始削皮;许小娇若是一个煮熟的鸡蛋,他抓过来揣在兜里转身就走。就像一只狗,在与别的狗争食中抢过来一块肉,先叼在嘴里跑到一个安全的角落,然后再卧下慢慢享用。
  只有徐有福与许小娇仿佛没有什么明晰的生活目标。徐有福是这样一个人:迟钝、木讷而呆板。就像动物园里的一只熊猫,卧在那儿有一下没一下地啃那些竹子。许小娇呢?聪慧、美丽、富贵,上下班开一辆赛欧跑车,生活悠闲而安逸。她从不为当老板的丈夫的生意操心,一天到晚只为三件事忙碌:读书、购物、通过手机与人说话。许小娇每个月的电话费都在一千元以上。她一直使用全球通手机,并申报了国际通话服务。她可以将手机打到英国的伦敦或者法国的巴黎。在这一点上局长都无法与她相比,局长没有开通国际通话服务,他最多将手机打到上海或者北京。有一次局长与大家吃饭时,给大连打过一个电话。局长的儿子在大连一所大学读书,那时大连发生了一起空难,局长向儿子询问死亡人数。儿子先是说一百一十五人,后又说是一百二十九人。好像将一个战士由当年林彪统领的“一一五师”调到了刘伯承统领的“一二九师”。当时坐在局长一侧的徐有福,也从手机里听到局长儿子年轻的声音。局长儿子说完“一百二十九人”后,局长啪就挂了手机。刚挂了又拨过去,说:“春节回家不要坐飞机,坐火车!”叮嘱毕,又啪地挂了手机。
  徐有福与许小娇的相同之处在于:俩人都失去了生活目标。不同之处在于:徐有福是因为啥都没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所以在强大的生活潮流推进中显出茫然,丧失了生活的目标。就像一只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航行的小船,因根本无法靠岸,只能在波峰浪谷间随波逐流,也许一个浪头过来,就会将它轻轻地吞没。许小娇则是因为啥都有,而显出茫然失去了目标。这两个人的不同之处还在于,许小娇丧失了目标却找到了尊严;徐有福丧失了目标同时也丧失了尊严。
  许小娇与徐有福的比较,有点像一个很黄的段子。有一次赵勤奋在办公室讲了这个段子,将女人和自行车、热水瓶、电冰箱等物件作比。徐有福当时没听懂。赵勤奋用手指点着徐有福说:“徐有福啊,你这个人太笨了!难怪没有小姑娘喜欢你!”赵勤奋瞥了许小娇一眼又说:“我如果是许小娇,我也不会喜欢你——女人有可能喜欢一个风流的男人,但却不会喜欢一个木头!所以我宁愿成为一个风流的男人,也不愿成为一个像某些人那样的木头!许小娇我想你也不会喜欢一个木头吧?!”许小娇当时正入神地看一本《小说月报》,这会儿抬起头来笑吟吟地望住赵勤奋说:“那莫非我喜欢你了?其实徐有福还真比你讨人喜欢!”



  当局长最终将许小娇的手机递过去,许小娇伸出洁白的手掌接手机时,徐有福看见许小娇那双展开的美手竟有一道像凤凰卫视的《时事直通车》一样直直的通掌手纹,就像喷气式飞机从天空划过留在后面的那道白烟一样。
  局长将手机放到许小娇掌中时,也看见了这道手纹,目光像钩子一样试图将这道手纹钩入眼中。遗憾的是这比愚公移山还要难,甚至超过了大海捞针的难度——大海捞针还有一线希望,而要用目光钩起许小娇像火车轨道一般直来直去的手纹,则毫无可能!除非局长是孙悟空——而局长又显然不是孙悟空,他只是徐有福所在局的局长——一个凡人!
  局长明白自己只是一个无力回天的凡人后,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伤”,心有不甘地最后“钩”了一眼许小娇的手纹,说:“小娇是通掌手纹啊!通掌手纹有福啊!”局长这样说着,像驾驶着一架飞机降落一般将手机放在许小娇掌中。降落时,“机翼”一倾斜,仿佛不经意地触碰了一下许小娇像飞机跑道一样笔直的手腕,又像一辆大型挖土机,一铲土倒出去后将最后几粒石子抖了抖撒在许小娇洁白的令人眩目的手腕上。
  局长在向许小娇说“通掌手纹有福啊”这句话时,眉头慈爱地向上抬了抬。徐有福发现局长抬那一下眉头时,额头上横着出现一道很深的皱纹。这道皱纹就像许小娇的通掌手纹一样,一直从这头通向那头。又像本市正在修筑的那条名气很大的东阳高速公路,从这个县一直通到那个县。
  许小娇和局长周旋时,徐有福也饱了眼福。许小娇的手就是好看。正像《诗经》里说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若瓠犀,螓首蛾眉。”许小娇不仅“手”好看,“领”也好看。领就是脖子。许小娇的“领”长长的,像鹤立鸡群的“鹤”一般。并且看不到一丝皱纹,仿佛她的脖子上裱了一层白白的粉连纸。
  许小娇之后,科里再一个拿手机的是科长。科长拿手机已到1998年。在同一年稍晚一点,副科长刘芒果也有了手机。到1999年,另一个副主任科员赵勤奋也人模狗样拿上了手机。这样科里五个同志只有徐有福无手机。
  徐有福不买手机,一是他认为手机用处不大。徐有福所在的局,主要职责是向省里报一种产品的产量。按省里要求,这种产品年产量不能超过多少,而本市这种产品的产量却远远超过省里要求的数字。这么说吧,若省里要求这种产品年产量不能超过十万吨,而市里实际产量却是一百万吨,九十万吨的产量就属于“违规”产品。市里于是成立这个局。这个局职责有两项:一是到各县去检查,尽量将这种产品的产量压到最小数字;二是向省里呈报。呈报数当然不能超过省里的要求数。
  实际情况是,虽然省里三令五申,但该市这种产品的实际产量却一直远远大于省里要求的数字,至少大出五至十倍。于是这个局向省里上报就变得十分重要。这就有点像农村的计划生育工作。给上面呈报都是“双女户”,每户人家最多只有两个孩子。但实际情况是每户人家至少有两个孩子,还有三个、四个、甚至五个孩子的人家。领导来视察工作,有四个孩子的农民便将其中两个最小的藏到草垛或者地窖里去。领导俯身和蔼地摸着两个大一点孩子的脑袋问:“你家有几口人啊?”孩子脱口说:“六口。”领导抬头疑惑地望村长和乡长,村长赶忙说:“孩子见了首长紧张,将家里喂的两口猪也算进去了,”村长指指猪圈里的两头猪,又说:“实际这户只有四口人,就这两个女孩子,双女户。”村长又指指两个忐忑不安的孩子。“哦,又是一个双女户,农民现在觉悟提高了,没生下儿子也不再生了。”领导这样说着,背着手向院外走去。上车离开前,又扭头对憨厚的农民夫妇说:“这样就好!不要再生了,越生越穷,越穷越生。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嘛!”
  领导的汽车嘟嘟一走,农民夫妇赶忙一个去草垛里寻出那个男孩子,另一个揭开地窖上面的石板,下去抱出另一个男孩子。有一次领导走后,他们竟忘记从地窖里往出抱孩子了,吃饭时发现少了一个,这才慌忙去将差点闷死的孩子抱出来。
  就像计划生育向上呈报的数字不实一样,徐有福所在的这个局向省里呈报的数字也基本是假的。比如省里要求年产十二万吨,月产一万吨,而该市实际年产却是一百二十万吨,月产十二万吨。那么每月就有十一万吨产量不能报到省里去。该局为此设立一个统计科,由统计科专门向各县的生产单位要数字,各县每月将符合要求的数字报上来。这样即使查出来作假,也与这个局没有多大责任——生产单位报上来的数字就是这样啊!总之这个局每月按省里要求的数字往上报,有时比要求的数字略大一点,有时又略小一点。只有一次报的数字比省里要求的数字大出许多。省里打电话批评市长,市长打电话批评局长。局长便把统计科长叫去训斥一通:“就是喝醉酒,脑子里也要时刻有根弦!”局长皱着眉头批评科长:“你的工作责任心哪里去了?喝醉酒绝不是工作出差错、出纰漏的理由!有些人就是喝醉酒,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说!”
  局长剋完科长便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喝醉酒与小姐玩过后回了家,妻子想趁其醉态十足问出点什么来,便让丈夫的脑袋扎在自己怀里问他:“大令,你爱不爱我啊?”妻子像宋美龄称呼蒋介石那样称呼自己的丈夫。
  “爱!”丈夫回答。
  “除我之外还爱谁啊?”
  “还爱一个人。”
  “爱谁?”妻子紧张地问。
  “爱咱儿子!”
  妻子有点不甘心,停了一会儿又问:
  “今天喝醉酒做啥了?”
  “喝醉酒能做啥?做那种事!”
  “在哪儿做了?”
  “在房子里。”
  “和谁做了?”吐出这几个字时,妻子的脸色已变得异常严峻。
  “和你做!在房子里和你做!”丈夫说着便动作起来。妻子当然也乐意享受爱情的幸福,两个便相拥着向卧室走去。
  从那次数字报得过大的事故之后,局长每月报数字时亲自把关。如果这个月报的数字差不多,局长便写“准报”或“报省”二字。若报上来的数字有点大,局长便一笔画掉,要求向县上重新要数字。有时干脆自己想个差不多的数字填在画掉的数字报表上,然后抬头对肃立在侧的统计科长说:“重新打印一遍,报省。”
  局里的业务一科和二科的主要职责是赴各县检查。该市共辖十六个县,业务一科和二科各负责八个县。业务三科其实是个机动科:当业务一科和二科检查任务比较重,忙不过来时,便抽三科的人去配合检查。当统计科的人向省上报报表比较忙碌或科里有人请假的时候,也抽三科的人誊写或打印报表。甚至当政秘科写年终总结、半年总结、季度总结、月总结忙不过来时,也可能抽三科的人参与。总之三科就是局长手中的一支“别动队”,哪里吃紧派到哪里去。若哪里都不吃紧,三科的几个同志便都闲着。
  该局准备提拔一个副局长的风声传出后,业务一科和二科科长听说三科的乔正年也悄悄加入了竞争行列,便有点不高兴。就像战争年代我突击队准备去夜袭一个敌人的据点时,一个不是突击队员的“小鬼”半道上悄悄跟上来也要去参战,其他突击队员便不高兴,低声呵斥小鬼快回去。最后还是经团长或者政委批准,小鬼才成为一名“临时突击队员”——而他却在那次行动中立了头功!
  在这个局里,乔正年虽是一名“临时突击队员”,可他最终在摸据点时立个头功,将那个副局长位子争到手是完全可能的。难怪其他科长要排斥他。一科和二科下县里检查工作,本科抽不出人时,他们宁肯出钱在别的部门雇人参与,也不再抽三科的人。包括统计科与政秘科也如法炮制。这样三科就基本没有啥工作可干。用赵勤奋发牢骚的话说,这个科是和尚的鸡巴——闲着。
  在此情况下,只要偶尔有点事做,乔正年与刘芒果抢先一步去做了。比如局长或副局长下乡,局长下乡乔正年跟着去。每到下乡的那天,乔正年至少比平时早来单位半小时,早早就将局长那个黑皮包夹在腋下,像端着一个佛龛一样将局长的茶杯端在手中,到科里对大家讲一句:“我跟局长下乡去了,科里有事给我打手机。”科长说完这句话,便将目光从科里几个同志的脸上移开,冲已从楼道里走过来的局长点着头笑着,弓着腰跟局长下楼去了。科长走十天,或者更长一段时间,科里也不会有啥事,科里真的连屁事也没有。
  有一次科长刚跟局长下楼,赵勤奋便向许小娇和徐有福发表评论:小娇、有福,你们听出来没有?科长从来都是说“我跟”,而不说“我和”,这就是咱科长的精细之处。仅从这一点分析,将来那个副局长的位子就是咱乔科长的。这叫“于细微处见精神”,任何时候都让自己谦卑地“跟”在局长后面。而“我和”就有一种平起平坐的味道。只有市长讲话时才说“我和”:我和你们局长最近去了一次某某县,了解了一下基层的情况。市长才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所以“我跟”与“我和”,虽只是一字之差,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科和二科的科长就喜欢说“我和”。徐有福有一次你也说过“我和”,那次你跟局长下乡,进来办公室对我和小娇说:我和局长下乡去了。我当时心里想,这小子离倒霉的日子不远了。果然从那次以后,局长再没带你下乡。这就叫“一个女子赤身蹲在一块大石头上”——徐有福你用这句话的含义打一个成语。赵勤奋常在办公室随意奚落徐有福。徐有福你能不能打出来?我看你也打不出来!这个成语又不能让小娇打,算了,干脆我将谜底讲出来得了:因(阴)小失(石)大!徐有福你说你这家伙是不是因小失大?两个男人赤身蹲在一块大石头上,徐有福你再用这句话打一个成语,这次是一石二鸟。你们注意到没有?咱科长做事向来是深谋远虑、一石二鸟!咱科长不说当个副局长,当个局长、市长水平也是一流的!
  副局长下乡一般是带刘芒果去,偶尔也带一次赵勤奋。可却很少有人带徐有福下乡。
  为啥没人带徐有福下乡?赵勤奋一次趁徐有福不在办公室时告诉许小娇,徐有福这家伙形象长得魁梧。该局几个局长都比较瘦小,只有徐有福高大。几年前有一次局长带他去某县下乡,到县里一下车,分管该项工作的副县长便抢上来抱着徐有福的手使劲摇,嘴里还说着“欢迎局长到我县检查指导”之类的话。而局长站在一旁倒像个小干事或司机:“你说当时局长有多尴尬!”赵勤奋这样对许小娇说。
  “那也不能怪徐有福啊!人家徐有福又没有说我是局长,只怪那个县长有眼不识——局长。”许小娇为徐有福叫屈。
  “怎不怪徐有福?第一,徐有福应比局长晚下一会儿车,待局长与县长摇完手再下去;第二,即使同时下车,他也应将局长的茶杯端在手中,外套搭在胳膊上,迅速退到后面去。他县长再有眼无珠,也不会越过前边几个人跑到后边与徐有福摇手吧?而徐有福当时一下去,便泥塑木雕般地站在车前不动了,目光还像领袖一般向远方眺望,县长于是抢过来和他握手,你说不怪他怪谁?”
  “徐有福是死相一点。”许小娇说。
  “死相也没关系,如果他长得像我这样尖嘴猴腮,县长也不会错误地判断他为局长。偏偏他长得红光满面,高大威猛——古书里怎么形容这类相貌堂堂的男人来着?”赵勤奋眨巴着一双狡黠的小眼睛询问许小娇。
  许小娇沉吟了一下说:“面如银盆,目如朗星。”
  “对,就是这两句话!他的脸盘长得真是像银盆——这有点太高抬他了吧?什么银盆!他的脸盘简直像你、不,像我老婆的屁股蛋子一样。”
  当时办公室只有许小娇和赵勤奋,赵勤奋这话说得太露骨,许小娇不高兴了,说:“不跟你说了,我看你应和副科长换一下名字,副科长叫赵勤奋,你叫刘芒——果!赵勤奋你说你像不像个刘芒——流氓!”
  “怪了!被漂亮女人骂了心里也怪舒坦的。”赵勤奋自嘲地说着,在自己办公桌前坐下来,不再敢招惹许小娇,有点落寞地翻看一张本省的日报。
  总之无论是因错将“我跟”说成“我和”,还是因身材高大,从那以后再没有领导带徐有福下乡。
  徐有福不买手机的再一个原因是家里经济太困难。徐有福的妻子在市“艺研所”——艺术研究所工作。艺研所最有钱的是几个画家和书法家,卖字卖画收入颇丰。本市流传过这样一个故事,常委刚当市长那一年,市政府一个局的局长调到县里任县委书记去了。这个局是一个十分抢手的局,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局长位子。该局当时排在最前边的一个副局长十分着急。副局长伺候了这位独断专行的局长八年,现在抗战打赢了,蒋委员长却从峨眉山上跑下来摘桃子了!副局长怎能不着急不气恼?想想这八年是怎么过来的:好事和荣誉全是局长的,坏事、受委屈的事和困难全由副局长给顶着。有一次市长在大会上点名批评该局。因为该局一次将五个工人身份的人以干部身份调进了局里,暂时“以工代干”,伺机准备转为干部。虽然从理论上讲,工人是“主人”,干部是“仆人”,可现在要将一个“主人”调进党政机关变为“仆人”,你根本想不来要费多大的劲儿!市人事局分管“转干”工作的那个科室,科长的权力比别的局局长的权力都大。至于市人事局总是将手抄在背后的那位局长,见了人老是往天上看,即使见了市政府的其他同僚,一般也不会正眼瞧你。
  局长将五个工人调进局里这件事,副局长并不知情。当时会场那么多人的目光刷一下向局长和副局长射过来,局长却将双手抱在胸前“我自岿然不动”,只是扭头淡淡地看了副局长一眼。这一眼就看得副局长坐不住了,当即弹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市长作了深刻检查,说这件事与局长无干,全是他背着局长“弄下的”——仿佛他是背着自己的妻子养了一个小妾一般——此刻他已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处分,绝不会有一点怨言。而且他为自己的行为影响了局长和局里的声誉表示歉意,他一定记取这件事的教训,在今后的工作中“严格要求自己”,以不辜负局长和组织多年来的培养云云。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副局长都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当时是怎么脱口而出的。他和局长简直像演电影一样,局长是张艺谋或者陈凯歌,他则是巩俐或者陈红。局长使一个眼色,他就得冲上去表演一番,而且演得必须“像真的一样”。巩俐演《秋菊打官司》时,为了演得“像真的一样”,据说吃了许多苦,遭了许多罪。而刘晓庆和陈冲当年演《小花》时,其中的哪一个为了“找到哥哥”往山上爬时,手和膝盖都磨破了!问题是这些演员因为表演到位,一夜之间名噪全国,而副局长虽然表演得也到位,可这个局长位子仍然岌岌可危。就好比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成,副局长一个人在山头上打退了多少次美国鬼子的猖狂进攻,可到最后战役总结时,首长却要将大红花挂到另一个根本没有参战的人胸前,你说这让人有多委屈?八年来副局长为局长挡了多少事,局长屙下的屎,得由副局长去打扫干净。那次调五个工人的事,相当于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孩子哭哭啼啼来到会场,本来是局长的私生子,副局长却得勇敢地去认领,自告奋勇去给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当爸爸,这种事情带来的耻辱感局外人怎么能体会到!
  当时的传言对副局长十分不利,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当不上局长,八年的努力将成泡影。副局长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想给市长去送钱,可据说市长从不收钱。后来一个知情者向他透露,市长喜欢字画;市长属牛,生日是九月九日;那年又正好是牛年。知情者向他透露这些珍贵的信息时“惜语如金”,只说了这样三句话,再未多吐一个字。好在副局长是领悟能力很强的那种人,当天晚上他就带着两条软中华香烟和两瓶茅台酒找到了徐有福家中。副局长与徐有福同年由学校毕业分配到市政府机关工作,那时他们都没结婚,俩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一有时间便去打几盘乒乓球,有一段时间过从甚密,后来渐渐疏远了。那天晚上副局长突然登门,他向徐有福开门见山说明来意:他想让徐有福的妻子带他去市艺研所认识一下那位以画牛而闻名全省的画家。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副局长以八万元的价格向画家“订做”了一幅画,创意是这样的:九头雄壮的牛像徐悲鸿画的奔马一样在画面上“奋蹄”,其中一头牛最大,奔腾得也最有气势与力度,给人一种凌空而起即将穿云破雾的感觉。当时副局长给画家讲述自己的创意时,还和画家开玩笑,他说:“当然你不能将牛画的像飞机一样在空中穿云破雾,一旦发生空难怎么办?那不两万斤大米就全完了!我的意思是,你得将这个‘领头牛’画的既有凌空腾飞之感,又得让它的两条后腿牢牢地根植在坚实的大地上!”
  画家当时不停地冲副局长点头。自从这位属牛的市长当市长后,他的“牛画”一下卖得火爆起来,可一幅画卖八万元的高价,还是第一次。他当时画的售价是,画一头牛带两只小牛,卖二百元;画两头牛带四只小牛,卖五百元。他一天至少可以画两至三幅。可现在九头牛卖到八万元,连画家自己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对副局长的话当然言听计从,满足他提出的各种要求。
  九头牛呈奔腾之势,意味着有九牛二虎之力。副局长的创意并没到此止步。他要求画家在九头“实牛”之外,再画九头“虚牛”,即九头大小不一的“实牛”以九头若隐若现的“虚牛”为背景。这意味着九头牛若奔出画面之外,后面又会有九头牛前仆后继跟上来。画外之意是:有多少头牛奔出画面之外,就会有多少头牛补上来。就像当年朝鲜战争中美国鬼子向我阵地冲锋一样,每次有九个美国鬼子编队冲上来,被打死后又会有九个编队冲上来。
  副局长将这幅原本价值一千元左右的“牛画”,以八万元的价格买下后,在这年的九月九日这天送到了市长家中。两个月之后,他便打退了所有扑上来的美国鬼子,担任了这个局的局长。
  所以市艺研所的画家都很富裕,这位“牛画”则为富中之首,他是本市文艺界第一个买私人小汽车的。而最穷的则是几个作家和徐有福妻子这样的普通职员。作家写的书都是自费出版,印几千册,很难卖出去。一作家一次去卖书时,被一姓王的房地产老板奚落一番,回到所里便愤而将章太炎当年给一王姓暴发户手书的一联写成条幅挂在室中:“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然后将徐有福妻子和所里其他几个出纳会计保管收发之类的女性职员召到房中,给她们讲述这幅字的含义。作家对几个婆娘说,我准备将这幅字送给王某某(指那位王姓房地产大款),你们能看出这幅字的含义不?看不出来吧?当年那位王姓暴发户向章太炎求字,章太炎向来鄙夷这类暴发户,信笔写了这幅字。暴发户将字悬于高堂,洋洋自得地逢人便讲:“国学大师为我题字。”后来有一人看出其中含义,对这位暴发户说,字倒写得好,只是语含伤人之意:上联忘八,下联无耻,意即“王八、无耻”。王姓暴发户当时脸都气歪了。作家如此发泄了一通,仍不解气,又对徐有福妻子和其他几个婆娘说,像这种不学无术的暴发户,现在在咱们紫雪市也一抓一大把,咱们紫雪市的房地产老板哪一个小学毕了业?不过有这么一堆暴发户追捧,咱所里写字的画画的日子倒好过了,只是苦了咱这些写书的——现在谁还看书?有了几个钱,都去看女人去了——把女人身上的每一个“部件”都看遍了。现在这些大款,恨不得都变作《西游记》里的净坛使者呢!——一个个化作鲇鱼在女妖们的大腿间钻来钻去——现在的女人们为了吸引大款们的目光,也差不多成“妖”了——一个个把自己打扮得妖里妖气。古语说,慢藏诲盗,冶容诲淫。这话的意思是说,自己保管财物不慎,无异于教导人来偷窃;女子打扮得过分妖冶,无异于引诱人来调戏自己。现在这些房地产老板、大款、暴发户,不过是“盗”而已——国家的财物保管不慎,被他们偷走了。而女人们又变作了“妖”,千方百计去纠缠勾引这些只晓得“一二三四五六七”的大款。所以这年头第一是卖字卖画容易,因为买字买画的基本都是暴发户包工头,他们一般都是小学三年级以下文化程度,哪能鉴赏了字画?只要装裱得华贵一些,就肯掏钱——就像女人只要有点姿色,再打扮得入时一点,(骨子里)妖冶一点,品位一点,情调一点,浪漫一点,冬天穿裙子(因为办公室有空调),夏天穿长裤(因为办公室有冷气),口语里再能夹带几句时尚的英文单词,什么IT、IQ、EQ、OA之类,只要扮作这样一副新新女白领模样,就会有大款将她们包养起来一样。女人将自己包装起来送给了大款,包工头买下字画送给了当官的。当官的也没几个懂字画的,只懂得附庸风雅——将这些毫无价值的字画挂上家中的客厅。当官的房子一般都很大,再大的字画挂上去也显不出有多大。
  第二是卖“那个”容易。只要年轻一点,光鲜一点,就有人买。作家当时受刺激后喝了点酒,特别愤世嫉俗,在徐有福妻子与所里其他几个女职员面前信口开河。现在只有两样东西难卖:我写的书和你们这些老娘儿们的“那个”!当时所里几个女人站在作家面前,作家竟以手将大家大幅度指了一圈后这样说。
  徐有福妻子本想给作家发作:这太伤人自尊了!但作家平时口无遮拦惯了,啥话也能从嘴里打发出来,况且当时喝了酒,如果和他理论,说不准他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徐有福妻子回家后却咽不下这口气,找茬和徐有福大吵了一架。开首一句竟是:“徐有福,你真是个一二三四五六七!”——作家那一番话,徐有福妻子只记住了这一句。妻子极其突兀地气呼呼来这么一句,徐有福莫名其妙。妻子也觉得以这种方式寻衅非她的长项,急忙转换为平日使用熟练的语言风格。她气愤地对徐有福说:“徐有福你说你是不是个窝囊废!连个钱也挣不回来。人家连婊子也养得起,有的人一人养几个甚至多个婊子,你却连老婆孩子也养不起。我一天到晚给你做饭洗衣,你给我什么了?你裆里是有一个像棒槌一样的大家伙,可那东西又不能吃!并且老娘也不能一天到晚只和你睡觉。毛主席说啦,优点是优点,缺点是缺点;长处是长处,短处是短处。你虽有这个长处和优点,可你的短处和缺点也太多了!乌云遮不住太阳的光辉,有这么点长处莫非就能遮住你的短处啦!徐有福你说你最大的短处是什么?就是没本事,太窝囊,挣不回钱来!让老娘在外面受别人的气!”
  徐有福妻子气头上口不择言,连只属于他们夫妻的隐私和宫闱之事也抖露出来了。就这仍然不依不饶,继续声讨徐有福,说:“你那东西又不是黄金做的,若是黄金做的,我哪怕守活寡,也愿把那东西割下来卖了买房子!徐有福我告诉你,要想让我以后像听毛主席的话那样听你的话,像跟共产党走那样死心塌地跟着你走,像丫环那样给你做饭带孩子,第一你得给我们娘俩买一套大房子,不再住这十几平米的鸡窝;第二你得存二十万元钱进银行,将来供咱儿子大学毕业后出国读书;第三你得每月给我两千元,让我去做美容。这几条徐有福你哪一条能做得到?我跟着你受苦,让儿子也跟着你受苦!我看你不要叫徐有福了,干脆改个名字叫徐受苦吧!当初嫁给你,一是看你叫了这样一个名字,觉得也许跟你真能享几天福;二是看你长得还高大顺眼,觉得你也许真是个有福的货。可跟你十几年了,连个享福的边边也看不到,却让我们娘俩受了十几年苦!徐受苦徐受苦,老娘跟你受苦怪老娘眼瞎,可咱宝宝也应该跟你这个鬼受苦吗?宝宝今年十二岁了,你若让宝宝将来也挣个受苦的命,我一刀杀了你然后一头撞死!”
  老婆那天一顿毫无来由的疯狂发作,惊得徐有福目瞪口呆。家里经济如此捉襟见肘,哪里敢有买手机的念头。



  徐有福下决心买手机,也像那些当官的和老板一样,扣在耳朵上边走边和人讲话,是因为这样两件事。
  许小娇生了一个儿子,休完产假后请大家吃饭。许小娇请客的饭店是本市最豪华的一家饭店,装修得富丽堂皇。大堂经理是一个长相十分可人的少妇,有那么几分“妖娆”劲儿。这位少妇总是甜蜜地冲所有的客人微笑着。大堂经理向你笑过来时,你会觉得十分舒服,有那种春风拂面的感觉。
  赵勤奋一次在饭桌上与刘芒果、徐有福议论时,徐有福才知这位大堂经理还有两个别的美艳少妇不具有的特点。赵勤奋说,大堂经理一是脚小——徐有福你别吃惊——我可没有脱下她的鞋用尺子量她的脚,扫一眼就清楚了——所谓一目了然!女人的脚有时比脸还重要。贾平凹的小说里写到美人,无一例外都有一双小脚,无论是《废都》里的唐宛儿,还是《高老庄》里的西夏,一不小心就跌倒了——脚太小嘛!古往今来的作家写美女,有哪一个美女长一双大脚——像《艳阳天》里那个“大脚焦二菊”?脚小还不能患有平足症——即足底完全着地。贾平凹的小说里一写到美女的脚,肯定会提到脚跗和足弓。脚跗要高,足弓要富有弹性。徐有福你注意到没有,电视里跳那种体育舞蹈或者交谊舞比赛中跳那种快步舞,有时那些美女会站在男舞伴怀中像个小皮球一样一蹦一蹦往起弹——这些美女的足弓弹性都特别好——就像小汽车新换了减震器——减震器里的弹簧特别有张力——人的足弓就是支持体重的“弹簧”呢!那些老年人走路为啥挪不动脚?“弹簧”压的没有一点弹性了!乔丹为啥能飞起来?脚底的“弹簧”好,爆发力强,刷,就像孙悟空那样蹿半空里去了!大堂经理的脚小,脚跗高,足弓弹性好,所以她走路就跟别人不一样——袅袅婷婷、娇娇滴滴的,仿佛一不小心就跌你怀中来了,惹人爱怜。徐有福你没有看出大堂经理脚小,怪你眼拙,不过倒也情有可原——大堂经理你见得少——看那张俏脸还看不过来呢,哪顾得看脚!但你总不至于看不出许小娇脚小、足弓弹性好吧?她可是常在你眼皮底下晃呢!徐有福你若这么多年连许小娇的脚都没注意一下,连她走路娉娉婷婷的姿势也没在意一下,那就不能单单批评你眼拙,我要生气地骂你眼瞎了!徐有福莫非你真要气死我不成?我可真有点恨死你了!问题是恨死你又能怎么样?你就是一块生铁,我赵勤奋也不是一座熔炉啊!怎能把你炼成好钢?
  徐有福你说过去的女人为啥缠足?就是为了将脚缠小,将足弓缠得弯曲度更小。这么说吧,不缠足的女人其足弓若是弧形平缓的赵州桥,缠过足的女人其足弓的弧形就是咱们紫雪农村老百姓箍得那种窑洞——高度至少是宽度的两倍或两倍以上!或者就像两片暖气片——徐有福你说若女人将脚缠成暖气片那样的弧度,弹性能不好?为何过去农村那些缠足老太太跳脚骂人时能“一跳三尺高”,就得益于这双足弓弯曲度像弓着的暖气片一样的小脚——若让这样的老太太去跳那种快步舞,恐怕一不小心就蹦到男舞伴肩膀上去了!
  赵勤奋这样信口雌黄的时候,徐有福始终没吭声,直到最后才嘀咕着反驳了一句,照你这么说,现在的女人也应该缠脚?缠足莫非也能成为时尚?赵勤奋道,这可不好说!说不准过几年缠足真会成为女性新的时尚呢!时尚总是周而复始轮回着呢!你瞧现在的女人们,植发、纹眉、隆鼻、裂舌、漂唇、拉皮、丰胸、提臀,割双眼皮,在腰、臀、腿上抽脂肪——从头动刀子动到脚了,就差缠足了——说不准哪一天真有女人缠足也未可知!
  赵勤奋说着来了兴致,又借题发挥道,缠足算什么?对渴求美的女性来讲,缠足的这点疼痛真不算什么!徐有福你知道手术增高不?那才叫恐怖呢!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女孩为变成一个美人儿,竟做了十九次手术,最恐怖的是折骨增高——为增高八公分,变成像许小娇这样身材高挑的美人儿,仅大腿就折为三截——毛主席写的那首词怎么说——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外边再用钢板固定——徐有福你说好端端的腿骨像一根树枝一样,被折为一截一截,若你将这种伤筋动骨生拉硬扯“拉长”的美人儿抱在怀里,你作何感想?你敢和她做爱不?万一正做爱间,她在高潮到来时扭臀蹬腿的——嘎巴一声,接好的骨头重新断开怎么办?那她的腿不就成说快板书的两片竹板儿了——万一人家提起裤子就告你个“人身伤害罪”你冤不冤?
  赵勤奋胡扯了这半天,才说到了大堂经理的第二个特点。他说,大堂经理在大堂里走来走去时,大腿以下部位,包括整个小腿拢得很紧,走的步子差不多像模特儿的“一”字步。这说明该少妇有一条修长端直的腿,且没有生过小孩。“可你发现没有?”赵勤奋向徐有福低声说,大堂经理的“那儿”,即大腿根部却向外敞开着。赵勤奋想了一下又说:“徐有福你记不记得上中学时,总来咱学校掏大粪的那个郊区农民?”赵勤奋上中学时比徐有福低一级,俩人算是同学。那个农民手里总拿着一个茅勺,勺杆特别长且端直,但顶部的那个“勺”却向外敞开。
  赵勤奋这样说着,暧昧地笑起来。一会儿他又瞟了一眼正在低头点菜的许小娇,向赵勤奋耳语:“不像咱们小娇,腿也端直,也修长也性感,但‘那儿’却向里扣着,像用一只手捂着一样,捂得紧紧的,又像一只手机扣在耳朵上。”
  按赵勤奋的描述,许小娇走路的姿势比大堂经理更有特点,更性感撩人。走路时两个膝盖之间轻微地摩擦着,两条腿像一双并拢的筷子一般夹得紧绷得直,显得人的身材挺拔而有精神。加之“上面”又扣得紧,不像大堂经理下面拢得紧“上面”却显得松垮,仿佛那儿有土匪出入过或者被山洪冲刷过似的。赵勤奋说,两条腿尤其是大腿扣得紧与扣得不紧是大不一样的。扣得紧挺激发人联想的。像许小娇这样,仿佛大腿之间用胶粘住了似的,走路时显得那么“费劲”。赵勤奋认为,许小娇一走路,全世界的男人都会受刺激的。全世界男人其中包括两个男人:即美国总统和联合国秘书长。还包括另外两个男人:即赵勤奋和徐有福。
  许小娇好像听赵勤奋向徐有福嘀咕时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抬头问:“你们说我什么坏话?”“没有没有!”赵勤奋使劲摇头,道:“我们哪敢说你,我们在说大堂经理!”“大堂经理怎么了?”许小娇一边翻着菜谱,一边头也不抬地问。赵勤奋答:“我们说大堂经理美丽又大方,小娇温柔又可爱。”“这不是说我了?”“没有没有,我们是不会在背后随便议论领导的。”“我又不是领导。”“谁说你不是领导?乔刘二科长只领导我这具肉体,你小娇却永远领导我的精神!包括徐有福,徐有福的内心世界也永远归你领导。”赵勤奋又以手指徐有福。
  那天徐有福从大家的议论里获知,大堂经理与市里很多头面人物关系非同一般。市里的很多大老板喜欢在这里吃饭。赵勤奋对徐有福说:“你知道她的月薪是多少?说出来吓你一跳。”赵勤奋向徐有福乍出一个手掌。
  “五百?”徐有福傻乎乎地说:“也不多嘛!”
  “十倍,五千!”赵勤奋说着在徐有福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傻到家了!”
  徐有福一听这数字,真是被吓了一跳。
  大堂经理的月薪原是两千元。另一家刚开张的酒楼以三千元月薪将她挖走。大堂经理一走,这个饭店生意马上减了一半。老板一咬牙,又以五千元的高薪将她重新聘回来,这个饭店的生意一下又兴隆起来。仿佛大堂经理是量血压时往胳膊上缠的那块布,两家饭店都想量血压,都争着将她往胳膊上缠,结果紧绷绷地将她缠上去,饭店的生意就像血压计的水银柱一样,刷就蹿上去了。
  这就叫发挥资源优势。无论是一个市一个县还是一个人,都应该发挥自己的资源优势。刘芒果此时插话说:“咱们紫雪市,十年前财政收入只有一个亿,十年后的现在是多少?三十个亿!增长速度这么快,为什么?就是因为十年来发现了一些资源,咱们市的历任书记、市长抓住了这个优势,才实现了咱们市的强市之梦!这是针对一个市而言。就一个县来讲,道理也一样。某某县是过去紫雪市最穷的县,现在一跃成为最富的县,就是因为这个县是资源富集区,县领导抓住并且发挥了资源优势。这是针对一个县而言。再说到人,大堂经理就是最有说服力的例证。一个初中毕业的农村女孩子,月收入差不多是咱五个人的总和,为什么?漂亮?农村的漂亮女孩多啦,为什么都没有成为月薪五千元的大堂经理?这里就有个发挥资源优势的问题。漂亮固然是一种资源,但有的人发挥到了极致,有的人却白白浪费了。就像在某某县打一口油井,若打出原油卖给炼油厂,就能变为大把的钞票;若打出原油倒进河谷里,不仅不能变为钱,还要被罚款,因为污染了环境。”
  刘芒果这一番宏论,到底站得比较高,论理层次明显高于赵勤奋。徐有福不禁叹服:一个市、一个县、一个人,刘科长信手举几个例子,就把问题讲得这么透彻,引人思考。徐有福就绝无可能将一个市、一个县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联系起来。
  “我看小娇的资源就有点浪费。小娇若是大堂经理,保准比她干得更出色!小娇姿色不比她差,又是大学本科毕业,走路时双腿并得拢且优美端直。如果将‘上面’像茶杯盖一样揭开,”刘芒果每次吃饭都自带茶杯,赵勤奋说到此处顺势将刘芒果的茶杯盖揭起放到桌上,接着说:“或者像衣服领一样翻出来,”赵勤奋又指了指许小娇的衣领。许小娇穿衣服,喜欢将一个粉红色的衬衣领翻到外边来,显出一种秀气和独特。此时赵勤奋说出最后一句:“那小娇的月薪最低是八千元!”
  赵勤奋这番话说得比较露,但因他前边评价大堂经理“那儿”向外敞开是对徐有福耳语,别人没听清,因此他这番话就显得没头没脑。加之许小娇正在专注地点菜,没听懂他的话。桌上的其他人也没有听懂。只有刘芒果好像听懂了,望了许小娇一眼,扑哧一下将一口刚喝进嘴的茶水喷到了地下,俯着头笑得肩都打颤,并且因茶水呛了肺剧烈地咳嗽起来。
  许小娇见刘芒果笑成这个样子,抬头白了赵勤奋一眼说:“你又胡说什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停了一下又说:“我若挣八千元,先拿出一千元买胶带封住你的嘴!”
  赵勤奋见他的话引起了许小娇的注意,连忙殷勤地辩白:“小娇,我心可鉴!你在任何时候都应该坚信一点:赵勤奋永远是你的忠实追随者和捍卫者!赵勤奋捍卫你会像当年我珍宝岛的勇士捍卫国土尊严一样,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在赵勤奋心目中,许小娇永远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女子!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在认识她的每一个人的心间。大堂经理算什么?与小娇相比,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大隐隐于市,许小娇就是美女中的‘大隐’!”
  “赵勤奋,你应该改个名字,叫赵贫嘴!”许小娇想了一下,又说:“或者干脆叫赵鲁侯!这个名字好,含义比赵贫嘴深。对,就叫赵鲁侯!赵鲁侯赵鲁侯!”许小娇冲赵勤奋喊。
  “赵鲁侯什么意思?”徐有福傻乎乎地问。
  “让赵勤奋回家查词典去——鲁侯养鸟!”
  鲁侯养鸟是什么意思?徐有福不懂,大家也不懂。大家说笑间,徐有福出去小便。天哪!洗手间比自己家里要干净得多。小便毕,徐有福找不到自己的包间了。包间的门楣上写着“汤姆”、“安娜”、“贝多芬”、“玛丽亚”、“贝克汉姆”等一些外国人的名字。徐有福晕头晕脑推开一个包间的门,里边只有俩人:一男一女,汤姆正在向安娜示爱,两个人的手刚捏到一起,突然被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徐有福吓了一跳,手像触电一样松开。徐有福赶忙掩上门出来。
  在饭店走廊窜来窜去的徐有福,此时像市政府办公大楼电梯里碰到的那个老头和老太太。徐有福所在的局在九楼。一次他到三楼的另一个部门办点事。办完事准备上九楼时,见一个老头正在大开着但空无一人的电梯前徘徊。徐有福刚进去,老头跟着一步跨进电梯,惊恐地缩在中间望徐有福。听说徐有福是到九楼,老头才松了口气,原来他也是到九楼。半小时后,徐有福从办公室出来,又要到三楼去,见那老头弓着腰又在电梯外面徘徊。电梯门开着,同样空无一人。徐有福刚进去,老头又一步跨进电梯。进电梯后老头告诉徐有福,他要找的人不在。徐有福奇怪地问:“那你为啥不坐电梯下去?”老头羞涩地说:“我不敢坐,在等你出来。”
  还有一次,徐有福也是从三楼到九楼。一个胖胖的老太太跟着他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徐有福和老太太俩人。徐有福见老太太惊恐地望着楼层显示屏,知道又碰上一个不会乘电梯的人。他和颜悦色地问老太太到几楼,老太太畏缩着说到十二楼。徐有福按毕“9”后又按了“12”。电梯上升时,老太太紧张地问徐有福到几楼,听说他到九楼便呈惶恐之色。到九楼时徐有福对老太太说,下次门自动打开再出去。可老太太却跟在徐有福身后一步跨出了电梯。她有点赧然地对徐有福说:“我一个人不敢呆在里边。”
  没想到今天的徐有福成了电梯里的老头老太太。正当徐有福左瞧右看不知该进哪一间时,大堂经理笑微微地摆着手走过来了。听说他是找许小娇订的包间后,大堂经理像马路边和蔼的警察叔叔给迷路的小学生指路一样,带着他拐了三个弯,来到一个叫“拿破仑”的包间门外。大堂经理侧身优雅地指了指“拿破仑”,冲徐有福嫣然一笑,便又摆着手离去了。大堂经理走出徐有福的视野时,臀部扭动的幅度既不夸张也不畏缩,像音符在琴弦上跳动,显出一副很有“文化”的样子,让徐有福这样的“木头人”都感觉到了一种韵律和美感。徐有福还下意识地瞅了瞅大堂经理的脚后跟,也没觉出她的脚与别人的有什么两样。心想,赵勤奋这家伙可真是一个胡诌瞎说的主儿!
  徐有福推开“拿破仑”的门,果然就看见了许小娇、乔正年、刘芒果和赵勤奋。徐有福此时竟有点激动,像一个与组织失去联系的地下工作者,终于找到了组织派来的联络员一样。徐有福坐下后才发现局长也来了,局长当时正将手机扣在耳上接电话。徐有福忙捕捉局长的目光,欠身谦卑地向局长笑了笑。坐在许小娇身边的局长冲他淡淡地颔颔首,将手机换在另一只手上,继续扣在耳上讲话。
  那天不知怎么回事,几个人的手机响做一团。有点像战争年代被我军围困的敌军司令部:发报机、电话机响成一堆。局长正讲话间,许小娇又开讲了。乔正年也不甘寂寞,包括刘芒果与赵勤奋也猛凑热闹。有时候是两部手机同时在讲话,最多时五部手机都在讲话。
  局长干脆站起身来到挂衣服的墙角,一手捂着一只耳朵一边大声说话。局长的耳朵虽然不像刘备那样“两耳垂肩”,“目能自顾其耳”,但比别人的还是要大一些,笨拙一些。如果说,大堂经理臀部扭动时扭出了一种“文化”,那么,局长这两扇像猪八戒的耳朵一般蠢笨的招风耳却充分表明他没有多少“文化”,至少说明局长和刘备一样,“不甚好读书”。局长在墙角打电话的时候,许小娇也将手机挂在端丽玲珑的耳上,站在窗前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儿,并不时吃吃笑着,笑声里都显出一种妩媚,所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与局长相映成趣,就像奔腾的大河旁边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溪。而乔正年则像一个戴罪之人一般将脑袋扎下去低着头小声说,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局长。刘芒果则背靠在门边以手扶着门框讲着话,一边讲话一边还腾出手来,不时敲敲门楣上写着“拿破仑”仨字的小铜牌,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弹拿破仑的脑门。赵勤奋则蹲在地下,一手摇着椅子冲手机里哇哇乱叫,就像电影《南征北战》里那个呼救的敌军报务员。
  局长终于讲完话坐回来,其他人也都啪啪收了手机翻盖坐回来。徐有福正在发愣,一颗黑乎乎的脑袋从地下“忽儿”一下冒起来,就像一颗大茄子被人托起。定睛一看,原来是坐在身边的赵勤奋,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将正在愣神的徐有福吓了一跳。
  几个人分头打手机时,有点像世纪末一窝饿狼在争食一只羊。局长在角落里拼命撕扯着羊大腿;许小娇在窗边优闲地啃着一只羊蹄;乔正年恶狠狠地对付着一颗羊头;刘芒果一下一下咬着羊脖子;赵勤奋则在一口一口吞噬着一堆羊内脏;只有徐有福,嘴边连一根羊毛也没有。
  徐有福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或者说有点难受。哪里有羊毛?这些人早将羊毛、羊绒做成羊毛衫和羊绒衫穿在了身上,只给自己留下一堆羊粪。一次,赵勤奋揶揄徐有福,说徐有福没有见过羊绒衫,跑到羊圈去想偷两件,出来后扫兴地对别人说,我都摸到扣子了,就是脱不下来。
  正像没有使用过手机一样,徐有福真还没有穿过羊绒衫,一件羊绒衫六七百元钱呢!徐有福的眼睛有点发热。他身上惟一的一件奢侈之物,是腰间挂着的那个模样笨拙的传呼机。这个传呼机是几年前单位发的,有一包香烟那么大。现在连小姐都不挂这种传呼机了,徐有福却还无奈地挂在腰间。
  此时偏偏这个传呼机像鸟儿一样叫起来。徐有福有点羞愧地将传呼机拔出来看了看,是家里电话。对徐有福来讲,家里的电话与领导的电话是一个规格,不敢有丝毫怠慢。他想出去到吧台回电话,又怕找不到包间遭人耻笑。正当他焦急时,善解人意的许小娇已将她的手机递过来,说:“用我的手机回电话吧!”许小娇这样说时,眼光里闪过一丝怜惜,一丝怜惜后面透出一丝丝情意。女人总是同情那些生活中的弱者,所以国外慈善机构的领导人一般都是女性。
  徐有福犹豫了一下,接过了许小娇的手机。他的手无意中触碰到了许小娇的手指。许小娇的手指透出一丝丝凉意,就像夏天口渴时,塞进嘴里一个冰棍儿,有一种舒服和奇妙的感觉。
  如果当时许小娇望着徐有福的眼神是怜悯,他便不会用许小娇的手机回电话。可这小妇人望着他的眼神是怜惜。徐有福再笨,也知道怜惜和怜悯是不一样的。怜惜不伤自尊,反让人觉得有种亲近和亲昵的感觉。
  这小妇人真是很讨人喜欢,从不伤害男人,尤其是比较卑微的男人。这小妇人其实很有钱,每次请客一花就是一两千元。小妇人有钱但不张扬,不像大堂经理,人人知道她月薪五千元,连街上的小痞子都知道。一次俩小痞子打赌,一个对另一个说:“大堂经理晚上下班后,你敢将她拦住强奸吗?你敢吗?你敢我给你一百元!”另一个回答:“我不敢,你敢强奸她我给你一千元——给一万元你也不敢动她一指头!公安局长嘣一枪便将你的小脑袋崩不见了——除非你长两个脑袋!”
  徐有福将许小娇小巧的手机捏在手中,却不会用。他脸有点发烧,像弹钢琴那样嘣嘣嘣胡乱按了几下,便扣在耳边喂了一声。这就好比将一部固定电话的电线剪断,却拿起话筒讲话一般,电话当然是打不出去的。徐有福将手机拿下来,有点发窘地自言自语道:“怎么断线了?”
  此时他的脑门已浸出细细一层汗。许小娇忙探身将手机拿过去说:“我的手机和你们的不一样,比较复杂。”她一边为徐有福不会打手机开脱,一边又怜惜地闪徐有福一眼问他说:“你家电话是多少?”徐有福说了一个号码,许小娇熟练地将电话拨出去。徐有福又吓了一跳,因为妻子是不允许他与别的女性有接触的。徐有福妻子十分主观地认为,除她自己之外,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都是像李师师陈圆圆苏小小那样的狐狸精,是狐狸精就要勾引人。而全世界的男人又没有一个好东西。所以这样的女人与这样的男人往往会一拍即合,一触即发,可怕得很!
  徐有福妻子常常毫无来由地“考验”徐有福。有一次徐有福到县里下乡,妻子竟在徐有福行前的头一天晚上悄悄将他的一只鞋垫后跟剪去了一截。下乡的几天里,徐有福老感到一只脚的脚后跟硌得慌,后来走路都有点一瘸一拐。晚上将鞋垫取出来寻找原因,才发现一只鞋垫比另一只短一截。下乡完毕拖着一只隐隐作痛的脚回到家里,问妻子为啥要剪掉一截鞋垫,妻子竟若无其事地说,这样你就会时时想起我,再不敢想别的女人了。妻子说着瞅瞅徐有福的裆部又道,(你每次出门前)我总不能将你那个东西卸下来吧——那个东西又不是机器的一个零件!妻子这样说着,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好笑,哧哧笑了一会儿又说,那东西若真能卸下来,那才叫人放心呢!男人出门前像到银行存钱那样,都将那惹祸的东西卸下来,交由老婆保管——相当于身上只带一个存折,不带现金——那样天下要少出多少男盗女娼的事儿呢!
  这就是徐有福的妻子,其思维很有点“愤青”和“另类”的味道。她那天给徐有福讲出这一番道理时,最后的结论竟是寄希望于中国的科学事业早日发达,研究出完全和人类没有什么差别的机器人,包括生殖繁衍、传宗接代的任务也由机器人去完成——因为机器人的“那东西”可以卸下来。
  所以徐有福见许小娇拨自己家里电话,兀自吃了一惊。万一许小娇接通徐有福家里电话,再喂一声就坏事了,妻子回去肯定跟他没完。“跟哪个小婊子到哪儿睡觉去了?”妻子肯定会这样不依不饶地拷问他。许小娇吹气如兰,可徐有福妻子却会认为许小娇口里喷出的是那种妖精口里喷出的毒汁,喷在哪个男人身上,哪个男人的魂儿就跟许小娇走了,只给徐有福妻子留下一具僵硬的躯壳。
  口吐如兰气息的许小娇,任何时候都会有得体的表现。她将电话接通后,迅速递给徐有福。徐有福急忙将手机接过来扣在耳边:妻子让他吃完饭后,到市场买两个茄子和一个莲花菜。
  那天吃完饭局长要去开会,将手机扣在耳上说着话匆匆走了。赵勤奋见局长走了就来了劲,提出要去按摩。他说:“小娇,你干脆再请大家到‘满眼春’按摩吧。连按摩带洗脚每人才三十元,咱五个人共是一百五十元。女人去那里按摩的也不少。那里服务挺周全的,男人由小姐按,女人由小伙子按。”赵勤奋说着将目光转向徐有福,道:“有福肯定没享受过吧?人家那里是正规按摩,没有色情服务。那些妇女像麻将牌的二饼一样扣在按摩床上,一边享受按摩,一边打手机,还有呷茶嗑瓜子的呢!年轻小伙子在她们的狗子狗子:西北方言,指人的臀部。上使劲捏。小伙子劲多大啊!一颗西瓜一把就捏扁了,可女人的狗子却捏不扁,捏得一跳一跳的。”
  许小娇笑着对赵勤奋说:“赵勤奋你嘴里真是吐不出象牙!你这个人思想意识像文学作品里描写的阴暗面一样,大大地坏了。简直是得了绝症——没治了!”
  “许小娇你不要咒我嘛!我说的全是事实。那里的按摩小姐与按摩先生上岗前都去省城培训过,是有职称的。手法轻重适宜,疏密有度,有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时又‘嘈嘈切切错杂弹’,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真的有女人去按摩?而且是男人给女人按摩?”徐有福有点不相信。
  “骗你干啥?咱们五个人去按摩,有九十元就够了,能省出六十元钱来。徐有福你和许小娇搭班子,你俩互相给对方按。”赵勤奋坏笑着对徐有福讲。
  “掌嘴!”许小娇说着站起来,临出门前对乔正年讲:“乔科长你们去按摩吧,那里确实是正规按摩。花多少钱我埋单。”



  满眼春按摩院位于本市东郊繁华地带。徐有福那天算大开了眼界,他是生平头一次涉足这样的娱乐场所。
  每进来一个顾客,六个身着艳红旗袍个儿高挑的门迎,就会将腰肢像日本妇女那样深深地弯下去,发出欢迎光临的莺声。就像门口挂六个银铃,被风吹着不停地丁当作响。徐有福有点惊奇的目光首先被门迎身上的旗袍吸引住了。满眼春按摩院门迎所穿旗袍,显然经过了更进一步的改进,比普通的旗袍更性感,更招人眼目。旗袍这种女性服饰的特点是“若隐”和“若现”恰到好处地结合。如果说普通旗袍“隐”的成分多一些,满眼春按摩院门迎的旗袍则“现”的成分多一些。腰部也做了一番改进。一眼瞥过去,就能看出比一般旗袍更收腰,比捆粽子紧得多!加之艳红这种十分醒目的颜色,将年轻女孩饱满刺目的雪颈、雪臂、雪胸衬托得越发妖娆动人。
  大厅正中镶嵌八个大字:大众消费,超级享受。两位前挺后撅、身着白色碎花旗袍的女孩,一左一右微笑着将客人带进一间间按摩室。徐有福看看左边的女孩,再看看右边的女孩,愣住了:怎么两个女孩身高、体态、五官包括微笑都一模一样?徐有福不解地将这种疑惑小声嘀咕出来,走在他身边的赵勤奋说:“傻蛋!看不出是双胞胎?”徐有福这才恍然大悟。
  双胞胎将他们带进一间按摩室。这间按摩室特别大,一溜儿排开二十张床。东边一排十张床,有几个男人已在接受按摩。一个男人仰着脸接手机,按摩小姐使劲在他身上捏。与他紧挨着的另一张床上,则有一个男人像一只蛤蟆一样伏在那儿,另一个小姐像打秋千一样在他背上用小脚丫子踩。徐有福刚进去时吓了一跳:这还不把人踩死?莫非小姐有轻功?或者就是像汉赵飞燕那样,体轻欲飞?再抬头一瞧,才发现按摩床上方有一个铁架子,小姐像抓双杠一样抓在铁架子的横杆上,双脚自如地在男人背上踩。踩一会儿又像飞机起飞从跑道上滑过一样,身轻如燕地将一双小脚从男人的臀部出溜滑向肩部。就像徐有福小时候冬天玩的冰车,徐有福双膝跪在窄窄的冰车上,用手中的铁锥在冰面上一撑,冰车便出溜滑出去老远。小姐就这样以铁架子做支撑,在男人背上或轻或重小燕子一般上下翻飞。男人则发出哎哟哎哟舒服的呻吟声,就像女人做爱到高潮时发出的声音一样。
  让徐有福诧异的是,西边一字儿排开的按摩床上,真有两个女人在接受按摩,而且果然是两个小伙子在给她们按摩。两个女人一个像一只打翻的蛤蟆一样仰面躺着,也在叽叽咕咕打手机。小伙子正给她捶腿。小伙子捶腿的动作很快,从女人的脚面捶到大腿根,又从大腿根捶到脚面。就像纺织工人不停地在织布机前忙活,又像压路机在刚刚铺过的油路面上碾来碾去。而另一个女人则像一个面盆一样反扣在床上。另一个小伙子果然正在用劲捏她特别肥大的狗子。小伙子捏得一丝不苟,妇人发出舒服的哼哼声。
  徐有福看呆了,他愣了片刻,退出去向另外一间按摩室张望了一眼:只见十个按摩小姐正用力在十个男人身上揉,就像厨师培训学校里,十个厨子正在面案前学揉面,揉一会儿又扯成条,在案板上噼里啪啦使劲甩。果然那十个按摩小姐开始噼里啪啦在那些男人身上使劲拍。
  徐有福再折进来时,赵勤奋他们已仰躺在按摩床上。十个人一字儿排开躺在按摩床上,就像齐刷刷摆下十根胡萝卜。一位小姐过来拉徐有福。徐有福看东边的床位已满,以为小姐要拉他到西边的按摩床上,与几个女人并排按摩,因为西边还空着几张床。他十分紧张地连连摆手。小姐冲他笑了笑,将他领进一个小按摩间。
  小按摩间与外面的大按摩间只隔着一道布帘,且只有一张床。这张床与外边床的距离略远一点,差不多有两个人打乒乓球的距离一样远。小姐将徐有福按倒在床上。徐有福有点紧张,忽地欠身坐起来。按摩女一看徐有福是初次来,抿嘴一笑宽慰他说:“你躺下不要动,很舒服的。”小姐说着竟将他再次按倒在床上,然后一扭屁股坐在床头,拿棉球开始给他掏耳朵,一边掏一边对徐有福讲:“里边的价钱与外边一样,一小时三十元,你说便宜不便宜?”
  一会儿,按摩女开始在徐有福脸上搓,并说:“你脸上泥很多,应该打面膜好好搓一搓,不过三十元可没这种消费。”小姐又开始揉捏徐有福的脑袋,就像捏一颗苹果或者犁一样。小姐手劲很大,徐有福觉得有点疼,不过捏过后却觉得十分舒服。
  “大哥,男人应该学会享受生活。每天上班工作多辛苦啊,常来按摩院放松放松,对身体是有好处的。按摩是有科学道理的。大哥你也许不会相信,有一个晚期癌症病人,在我们这儿连着按摩三个月,你猜怎么着?癌给治好了!不,是按好了!你说神不神?按摩真是有道理的。比如一袋干透的玉米棒子,将袋口扎住,不停地用手揉、捏、搓、拍、捶,结果会怎样?原本硬邦邦的口袋慢慢就变软了——玉米粒全被搓下来了。按摩的道理就在这里,中医上讲叫活血化淤。这会儿你觉着舒服了吧?按摩其实比做爱更舒服。”按摩女说到这里,嘻嘻一笑,继续阐述“按摩比做爱更舒服”这个新颖的观点。她在徐有福身上一边捏一边说:“做爱当时舒服一会儿,过后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有时甚至会觉得十分后悔。可按摩当时觉得有点疼,过后却十分舒服。为啥有些客人按摩完还要一个人静静地躺着喝一杯茶?就是想再舒服一会儿。所以任何事情都是先苦后甜,苦尽甜来。女人第一次做那事也有点疼吧?可以后却越来越舒服。与以后的舒服比起来,那点疼痛算什么!很多人喜欢按摩,道理就在这里:一次比一次更舒服!”
  此时按摩女已捏到徐有福的大腿根部,徐有福下身突然有点发热,那儿一下硬纠纠的。徐有福当时十分不好意思,仿佛当众被人扯掉了裤子。他闭上眼睛咬着牙,希望用某种意志迫使那个器官自己慢慢下去。小姐见徐有福脸红到了耳根,哧一下笑出了声。徐有福里边只穿一条线裤,那家伙鼓鼓囊囊,仿佛顷刻就会“脱颖而出”。徐有福常为这个家伙深感自卑。去公共浴池洗澡时一脱下裤子,便有人往他那儿瞧。即使进浴池前被冷气一逼,软乎乎的时候也比一根香肠大。而其他男人被冷气一逼,就像庄稼遭霜打了一般,缩在那里有时看都看不见。徐有福因此很少去公共浴池洗澡。妻子只有在和他做爱时才表现出一丝柔情。器官相触,就像电钻打进墙里,妻子身体里没有一点空隙,被他的钻头严密地固定在床上。而且他做的时间也长,每次都能等到妻子高潮到来。只有那一刻,妻子才会有福有福轻唤他的名字,并将一口口气呵到他的脸上。
  那天徐有福在享受了四十分钟按摩服务后,按摩女又端来一盆药水给他洗脚。他刚将脚伸进有点发烫的水中,按摩女挂在脖子上的手机带突然脱落,手机扑通掉进洗脚盆里。小姐忙捞出来拨了一个号码,已打不出去。小姐叹了口气说:“今天算赔了,服务一个客人,老板得十八元,我们得十二元。十二元钱能买来一个手机?大哥你说十二元能买来一个手机吗?”
  徐有福当时也有点内疚。十二元钱当然买不来一个手机。他就不要小姐洗脚了。小姐却说:“那可不行!脚必须给你洗完,让你从上到下都舒服。你舒服了下次就会再来。老板有利得,我们也有钱赚。”小姐说着又宽慰徐有福:“大哥刚才是逗你玩呢!我的手机弄坏与你有啥关系!我有两部手机呢!”话音未落,小姐包里的手机婉转地响起来。按摩女将手擦干,从包里掏出手机笑嘻嘻地扣在耳上。



  那天离开满眼春按摩院时,那位按摩小姐给徐有福留了手机号码。分手前娇嗔道:“大哥我挺喜欢你的,你比那些客人都老实!”按摩小姐竟很迅速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就像一只觅食的母鸡探头啄了一粒米一样。
  那次去满眼春按摩,对徐有福的刺激很大:一个按摩小姐都有两部手机,自己却连一部也没有。恰好那一阵儿电信公司与移动公司竞争,推出了小灵通电话,徐有福决定买一个小灵通。
  局里过去只在过春节时给大家发八百元钱奖金,平时连一袋大米也不发。徐有福月月工资都交给了妻子,手里有时连五元打的钱都没有。一个小灵通至少得五百五十元钱。徐有福正在为这五百五十元钱犯愁,局里破天荒给每个同志发了六百元钱的“安全节资奖”。
  徐有福就用这六百元钱的其中五百五十元买了一部小灵通,剩下的五十元也没有给妻子上缴,作为私房钱藏了起来。将那五十元钱锁进办公桌的抽屉里时,徐有福脑子里不知怎么突然闪过了那个按摩小姐的面容。他又将那五十元钱取出来,将那个叫田小兰的按摩小姐留给他的电话号码写在一个纸条上,将纸条夹在五十元钱里,重新锁进抽屉。
  妻子听说科里与电信公司联合搞活动,电信公司给大家每人发了一个小灵通,有点将信将疑。打电话去科里询问,恰好是许小娇接电话。许小娇聪明就聪明在这些地方,徐有福妻子询问是不是电信公司给每人发了一个小灵通时,许小娇愣了一下,可她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连声说,是啊是啊,电信公司一年内免收电话费,让我们集体试用。
  后边“集体试用”这个意思纯粹是许小娇的临场发挥。徐有福当时十分紧张,许小娇挂了电话,他悬着的心才放下。赵勤奋冲许小娇笑着说:“小娇啊小娇,我真是服你了!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仙女转世?好在你是个端庄的淑女,在你眼中男人都是些浊物,没有一个糅进你的眼里。若你不是一个淑女,有点什么小毛病,你老公非被你哄死不可!”
  有的女人一辈子都搞不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因为她们不去用脑袋瓜儿想。这样一个明显经不起推敲的谎言竟使徐有福妻子相信了,放下电话她还自言自语说:“现在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就是多!”晚上徐有福回家后,妻子还在与他讨论这个话题:“你说我们单位那个看门老头,摸体彩怎就中了一百万元的大奖?他一共才买了二十元钱的彩票,转眼间二十元就变作了一百万!把人能吓得晕过去,这种事怎就落不在咱头上。”
  徐有福侥幸过关,开始使用手机。虽然严格意义上讲,小灵通并不是手机,只是相当于无绳电话,且号码也与本市电话号码一样,是七位数,而不是移动电话的十一位数,但徐有福已很满足了。真的,徐有福真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同志。
  徐有福也像刘芒果、赵勤奋那样,买了一个手机套,神气活现地将小灵通挂在裤带上。连同那个纸烟盒一样大的传呼机,腰间挂了两件宝物。有点像战争年代那些连级指挥员,别一支驳壳枪,又挎着一个手榴弹。
  徐有福一天到晚没有啥事可干。有时坐在办公室,将省里的日报和市里的日报从第一版翻到第四版,再从第四版翻回第一版。翻完报纸就坐在那儿发愣。正像人们形容这些无所事事的机关干部那样:早上上班是你望我,我望你;中午是你请我,我请你;下午是你赢我,我赢你;晚上是你抱我,我抱你。对徐有福来讲,其实只能做到“你望我,我望你”这一条。
  一次赵勤奋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秘书小姐远行归来后说:我请假的这段时间里,你们忙坏了吧?同事答:没事没事,大家分摊了你的活。我看报,小张打电话聊天,小刘负责和老总打情骂俏。赵勤奋对徐有福和许小娇讲毕这个故事,突然嘿嘿嘿一阵儿坏笑,笑毕又对徐许二人说,这位秘书小姐若问咱们三人,那才有趣呢!徐有福你看报,我打电话聊天,让许小娇负责和局长打情骂俏。
  只有许小娇在的时候,死气沉沉的办公室才会热闹一些。用赵勤奋的话说,就是有了“春的气息”。赵勤奋像个小跟班似的围绕在许小娇身边,逮着机会就向她献殷勤。赵勤奋的说法是“献爱心”。谁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鹭鸶不吃鹭鸶肉?咱是吃不上,不是咱不想吃!许小娇,你是《西游记》里描写的五庄观的那种人参果。《西游记》里怎么写:这宝贝,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那孙大圣上树敲了一个,刺溜就钻地下去了。原来这宝贝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许小娇你说,我和徐有福就是冒着风险爬上树去,将你从树上敲下来,你却出溜一下就不见了,我俩能奈你何?
  徐有福发现,只要许小娇在办公室,赵勤奋就会有三个明显的特点。一、他的眼光格外放亮,就像《围城》里的高松年校长那样,三百瓦特的眼光射得人不安。有趣的是,他的目光射向许小娇时,是三百瓦特;可转瞬间移向徐有福时,便遽然黯淡,变作一百瓦特甚至一百瓦特以下。二、他高兴得像脚心里装置了弹簧,像一只小兔子一样不停地在办公室跑来跑去。三、他的话如汩汩流水一般,未有止息的时候。
  一次,赵勤奋甚至公然对大家说,他至少给许小娇打过一百个电话,发过二百条短信,希望许小娇能主动给他打一次电话,约他吃吃饭喝喝茶,或者唱唱歌跳跳舞。可他这个要求至少提出五年了,许小娇却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每次都说:“可以啊,可以啊!”就是一次也没有兑现过。有一次好容易等来许小娇的一个电话,请他吃饭。赵勤奋说他当时心儿都快要从心窝窝里跳出来了。其激动的程度简直就像杜甫当年“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样,“漫卷诗书喜欲狂”了!可正当他准备“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时,许小娇却又叮嘱他把科里的人都叫上。赵勤奋说他当时十分沮丧,原来许小娇并不是单独约他吃饭。“徐有福你说你当这个电灯泡干啥?硬是搅了我们的好事!”赵勤奋这样冲坐在大办公室的徐有福抱怨。徐有福便嘿嘿嘿地笑起来,心里还有点歉疚,仿佛真是自己搅了他们的“好事”似的。
  赵勤奋对徐有福说,他每次见到许小娇,就会想起一位伟人的两句词:“眼角眉梢都是恨,热泪欲零还住。”有时趁许小娇不在意或不在办公室,赵勤奋还和徐有福探讨,他说,古时候那些烈女,同穴未谋夫子面,盖棺犹是女儿身——有福你说这也太残酷了吧?不过我有时候真恨不得让许小娇变作这样的‘烈女’——盖棺犹是女儿身!
  有一次赵勤奋当着徐有福的面对许小娇公开说:“小娇啊,我是真的爱你!可我没有钱!我如果有很多钱,一定勇敢地当一个第三者,从你和你老公中间插进去。”
  赵勤奋认为追求不到许小娇的惟一原因是没有钱。因此他公开宣称,他的人生理想就是挣大钱。其奋斗目标是——别墅公馆珠宝,开着奔驰疯跑,挣钱如同割草。
  说心里话,徐有福也喜欢许小娇。虽然赵勤奋贬斥他为木头,但木头也有发热的时候。可他哪里敢像赵勤奋这样放肆。许小娇可爱就可爱在,无论赵勤奋喋喋不休说什么,她都笑吟吟坐在那儿,不接赵勤奋的话。该看报纸看报纸,该接电话接电话,该读小说读小说。许小娇最爱读的文学杂志是《小说月报》和《收获》。有一次她看着杂志突然扑哧笑了,赵勤奋忙问她笑什么。她却不理赵勤奋,反而望着徐有福说:“徐有福你说你们现在这些男人有多无聊!这篇小说里男主人公认为理想的异性是:看着顺眼,聊着开心,睡着舒服!”许小娇这样说着,站起来端着茶杯准备去电热水器接开水。没想到赵勤奋嘣一下弹了起来,夺过许小娇的水杯跑向电热水器,一边接开水一边嬉皮笑脸地说:“老赵给许小姐效劳!真的许小娇,我要能将你娶回家,给个市长我也不干!干脆以后我们就叫你许市长吧——市长还有退休的时候,可你在我心目中永远不会‘退休’——你是我和徐有福心中永远的市长!”他将水杯端到许小娇桌上又坏笑着补充说明:“其实你也不必太谦虚,你就是小说里写的那种男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异性。”
  “找死你赵勤奋!”许小娇挥了一下小拳头,赵勤奋赶忙跑回自己办公桌前去了。
  有一次赵勤奋甚至做出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对许小娇说:“小娇啊,如果你明天给我打电话,和我约会,我会感到很幸福;如果你二十年后给我打电话,我会很无奈;如果你四十年后给我打电话,也许我已经死掉了——如果我死掉了,你都没满足我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许小娇你说你会不会很后悔?”
  许小娇莞尔一笑,对赵勤奋说:“那我就三十九年后给你打电话吧!那时你离死还有一年,如果我的电话能延长你的寿命,到那时我天天给你打电话——只是万一那时你耳聋了怎么办?”
  许小娇这样微笑着对赵勤奋说时,心里却在想,古书上说:“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一个男人,既不宽裕温柔,又少发强刚毅,更无齐庄中正,那这个男人就只是一个须眉浊物。不“有容”,不“有执”,不“有敬”——即使赵勤奋实现了他的人生理想,成为一个“有钱”的男人,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这些年来从社会的那些肮脏的角落突然冒出来的这样一些“行尸”和“走肉”还少吗——即使他们被尊称为“各界人士”,也不过是一堆腐肉而已!
  可惜赵勤奋到死都不会明白这一点!许小娇想。相反,徐有福倒有一种“宽裕温柔”、“齐庄中正”的劲儿。徐有福即使算不上什么翘楚,但至少不是一个浊物!许小娇这样想着,向徐有福宽厚的背影投去柔情的一瞥。正当她微启朱唇,准备和徐有福说一句什么话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许小娇打消了和徐有福说说话儿的念头,一边接电话,一边拎起桌上的坤包往门外走。赵勤奋对徐有福说:“你看你看,我赵勤奋这么聪明的人,还是斗不过这个小蹄子!”赵勤奋向门外张望了一眼,见许小娇已走远,办公室只剩下他和徐有福两个人,又对徐有福说:“徐有福你信不信,再高傲的女人也是装出来的!有时我看许小娇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儿,真恨不得像《红楼梦》里贾琏将平儿按在炕上夺那一绺青丝那样,将这小蹄子也双手反剪按在办公桌上,像贾琏整治平儿那样将她的‘膀子撅折’!”赵勤奋说着,还走到许小娇办公桌前模拟了个摁着许小娇“撅膀子”的动作,让徐有福觉得十分好笑。赵勤奋接着又冲徐有福发狠地说:“徐有福我告你,对待女人和权力,绝不能像你这样温良恭俭让,而应迎难而上,奋不顾身,火中取栗!徐有福你信不信,我将来非把许小娇米稀了不可!只要立下愚公志,太行王屋也敢移!”徐有福嘿嘿一笑,觉得赵勤奋这个“志”立的有点滑稽,但他又有点羡慕这家伙身上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乔正年科长去找了一次局长。俩人在办公室关着门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话。
  乔正年科长是这样说的:“局长啊,我常常想,我今生不知怎样才能报答您对我的关爱和呵护。我回忆了一下,我在局里十几年,是您像领个小孩子走路一样领着我走过来的,一直将我从一个啥也不懂的小干事领成一个科长。对您我一直心存感激,只是一时无以报答,有两句话可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一句是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一句是大恩不言谢。真的局长,我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
  开场白说完后,乔正年便适时地提出了他的“使用”问题。
  “我的使用问题,我知道局长您心中一直是有我的,可现在咱们局拟报一个副局长的风声传出已有一年多时间了,还没有啥动静。我思想上也有一些压力。我今年已四十三岁,按市里规定,四十五岁以上的科级干部就不能提拔副处级干部了。我担心再拖两年,一晃将我晃过去。”
  “正年啊!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我的心思你也是了解的。咱局里五个科长,报一个就会得罪另外四个。况且大家的资历差不多,工作积极性也都很高,对我的工作一贯很支持。所以这里就有一个时机和转机问题,现在时机快到了,转机也快来了:政秘科长马上要调到某县去。他爱人在县里工作,他在市里工作,两地分居十几年,她爱人也调不到市里来。也有风言说,他爱人长得很漂亮,在县里与县长有些扯不清的事,爱人也就不想调到市里来,所以他只好撵回去做个‘护花使者’。一个男人,娶不到一个漂亮老婆,会有一种终生的遗憾;娶到一个漂亮老婆,又有一种终生的不安。仿佛一个家道殷实的富户,睡梦中也得支楞着耳朵,担心梁上君子光顾。人这一辈子,怎样都不容易啊!当然正年,这是咱俩关起门说的私话。不过也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夫妻俩其实就像一根线拴着的两只鸟儿,不是你把我扯到这边来,就是我把你扯到那边去。有时俩人若憋着劲儿向相反方向扯,弄不好就将线扯断了。古书里不是常有这样一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么!政秘科长不想和漂亮老婆各自飞,又担心将线扯断,只好无奈地扑棱着翅膀由市里飞回县里去了。这一年多时间,我之所以按兵不动,不报这个副局长,与政秘科长有很大关系呢!早在一年多前他就准备调回去了,但一直下不了最后的决心。这个决心也真不好下,毕竟是从一棵大树向一棵小树迁巢呢!鸟儿都选择在浓荫蔽日的大树上做窠,何况人啊!正年你发现了没有?这两年间,只要政秘科长到那个县里出几天差,或者他爱人到市里来开会探亲之类,他来局里上班时脸上不是涂有红药水就是下巴或眉骨处用胶布粘贴着纱布——小两口协商未果,像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一样谈判再次破裂,动武了啊!这一场拉锯战到最后,还是政秘科长屈服——小腿毕竟扭不过大腿啊!”
  局长这一番冗长的叙述,分析的头头是道,入情入理,令乔正年钦佩。尤其是局长说到最后一句,当时乔正年刚将一口茶水啜入口唇之中,尚未来得及咽下,被这句话逗得一笑,差点“喷茶”——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幅有趣的画面:政秘科长是一条细细黑黑瘦瘦的小腿,他的漂亮老婆是一条粗粗白白胖胖的大腿,这样两条腿几年间搁一块儿扭来扭去,最终就像《水浒传》里的宋江一样,虽帐下有骁勇的一百单八将,还是扭不过朝廷,只得招安归顺,俯首称臣——粗粗白白胖胖的腿将细细黑黑瘦瘦的腿制服——政秘科长就像一只失意失落失群的孤鸟一般,郁郁寡欢地调回那个县里去了。
  局长此时继续对乔正年说:“在提拔你们的问题上,我采取的是排除法:政秘科长调走,你就少了一个竞争者。统计科长再过一个月就过四十五周岁了,又排除一个。只剩下你们三个业务科长。如果我现在将你报上去,他俩就会有意见。他俩联手和我闹意见,局里正常的工作就会受到影响。因此我的想法是,设法再争取一个名额,一次提两个副局长。我为此已找过市委主管干部工作的副书记,副书记初步同意。再等一段时间,副书记和书记市长交换一下看法,就水到渠成了。若咱们一次报两个副局长,剩下一个他就是想闹意见,也孤掌难鸣。这样就不会影响到局里这种来之不易的工作局面。”
  乔正年觉得局长已考虑得十分周全。只是三科与一科二科相比,工作量相对小一些。到时候一科二科的科长会不会以此为理由,像过去那些拥兵自重的诸侯逼宫一样逼局长就范?当乔正年将这种担心委婉地说出来时,局长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个你不必担心,亲疏远近我还是分得清的。至于工作量问题嘛,这么说吧,一户人家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特别吃苦出力,上山砍柴,下沟挑水,家里的活儿他们都包了。老三一天到晚却在村里的小树林里转悠着打鸟玩,可父母亲心里最疼的却是老三,有点好吃的总会偷偷塞给老三。当然我不是说你们是我的孩子,这只是形象的比喻。我的意思我想你能明白,只要名额争取下来,报谁不报谁那就是我的事了,咱们现在毕竟还是中央集权制嘛!”
  那天临末了局长还特意关心地询问了科里其他几个同志的情况。说到刘芒果,局长说:“人品不错,但工作能力欠缺一些。有一次你下乡去了,我让他来汇报一下工作,发现他讲话的条理性还是差一些。况且这个同志名字叫得有点那个,容易授人以口舌——刘芒、果,不好不好,就是容易授人以口舌。他爸怎么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这名字对他的发展还是有影响的。好在他只是一个副科长,如果当了市长,若遇上一个结巴的会议主持人,宣布‘现在请刘芒、果市长讲话’时,还是会有一些副作用的。正年你以为呢?”
  “就是就是。”乔正年连忙赞同地点头。
  说到赵勤奋,局长说:“这个同志脑子活,人机灵,办事能力较强,有时很讨人喜欢。不过他好像喜欢与女同志接近,在饭店吃饭时常与那个大堂经理眉来眼去,还是欠稳重一些。这方面在科里没啥说法吧?”局长有点担心地征询乔正年。
  “没有没有。他倒是常找机会向许小娇献些小殷勤,但许小娇很少搭理他。许小娇在这些方面很会把握,伶俐得很,聪明得很。”
  “是啊是啊,这个女孩子是这样的。既巧于酬酢,又高贵典雅;有时含而不露,有时又快人快语。真如夏日之蝉萤,冬日之梅雪啊!总之做人处事很有度的,度掌握得十分好。”说到许小娇,局长显得有点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他甚至将原本懒懒地靠在宽大写字台后老板椅上的身子抬起来,目光里顿然有了一种热切的东西。乔正年当时寻思:局长虽已年过五十,可还是有些春心的。这也难怪,三言二拍里写的那些人,年近七旬或者八旬还喜欢娶一个小媳妇回来,局长有点心思也不算过分!所谓“百行孝为先,论心不论行,论行世上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行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嘛。
  那天最后还提到了徐有福。说到徐有福,局长热切的目光一下黯淡下来,道:“这个同志人品倒不错,只是太木讷,太老实,让人看着有点可怜。”
  局长最后以这样几句话结束了与科长的交流,他说:“总之你现在就得开始考虑,你上去后,谁接你的手,我的主导思想是就在科里现有的几个同志中产生。到时你先拿出个意见来,咱们碰碰头最后再定。”



  徐有福的主要工作是给科里打印一些材料或者向上报的报表。市政府五十五个局,每个局都有打字员,但几乎每个局的材料都不在本局打印,因为本局的打字员打材料时总是吊着脸,脾气大得很。有时发起脾气来挺吓人的。有一次徐有福去找局里的打字员小苗打印一份报表。科长交代下午一定得报到省里去,局长已签了字。她刚打了一行标题,放在电脑旁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将手机扣在耳朵上,脸笑成了一朵花,一个电话竟接了十几分钟。而且像赵勤奋那个故事里讲的秘书小姐一样,和对方不停地打情骂俏,令侍立在侧的徐有福浑身不自在。放下电话刚打了一行字,手机又响了起来,她又将手机扣在耳上接电话,又讲了十几分钟。徐有福忍不住了,小声给小苗强调了一下这份材料的重要性,意思是请小苗专心打材料,没想到小苗竟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打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了几分钟电。一会儿电来了,小苗却像拍一个小孩脑袋一般拍拍电脑说:“坏了,没有存盘,白打了!”
  徐有福一听说打下的内容像个淘气的小孩一样,在门口探了一下脑袋吐吐舌头就跑掉了,脑门上汗珠子都急出来了。当时已快到下班时间,小苗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小苗一边接手机一边将那份材料扔给徐有福说:“你要着急,就去外边打;不着急,明天上午再打。”小苗说着,冷着脸再不搭理徐有福,一边接手机,一边嘻嘻嘻笑着出了门,将肚子气得一鼓一鼓的徐有福撇在了打字室。
  徐有福那天有点激动地将此事用自己的小灵通打电话告诉乔正年。乔正年没有表示对小苗不满,反而不耐烦地对徐有福说:“你连这么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她不打,你不能到外面去打?我只要求你今天必须将材料报省上,又没有要求你必须在哪儿打!”科长说着啪就挂了手机。
  从那以后,徐有福的材料就在“外面”打。
  市政府大门对面,有一溜几十间新盖起的平房,每间的门面上都写着“打字、复印”几个大红字。徐有福数了一下,共是二十五家。市政府五十五个部门的材料几乎都在这些门市里打,所有部门都在这些门市里“记账”。打印完材料在本上签个字就行,半年或者一年结一次账。徐有福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常在市政府楼道里碰上一些年轻女孩拿着个账本来结账。市政府某局一位徐有福认识的科员告诉他,仅他们那个局一年在这些门市的打印材料费就高达四万多元。
  徐有福所在的局,在这一排打印门市东头一个希望电脑公司记账。徐有福常在这个电脑门市出入。
  有一天早晨一上班,赵勤奋塞给徐有福一份材料,让他去打印。徐有福发现科里谁都可以指挥他,给他安排布置工作。只有许小娇从不这样做,他心里因此对许小娇有一种感激。赵勤奋这家伙本来无权给他安排工作,赵勤奋既不是科长,也不是副科长,可徐有福却没勇气拒绝赵勤奋。有一回他赔着笑脸拒绝了一次,赵勤奋当时脸就吊下来了,并且很快就找机会很毒地挖苦了徐有福一句,从那以后徐有福不太敢拒绝赵勤奋。
  这一切都被许小娇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有点遗憾:看来徐有福还是缺一点“发强刚毅”!
  徐有福那天就是拿着赵勤奋给他的那份材料,去希望电脑公司打印时,认识那个名叫吴小娇的女孩的。
  吴小娇是一个和许小娇一样可爱的少妇。如果许小娇是佳人,吴小娇就是佳茗——佳人越看越爱,佳茗越品越香。如果许小娇“诗词歌赋,无所不晓”;吴小娇就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如果她俩不幸被迫一块儿为妓,许小娇就是虽卖身却不坠青云之志的明末名妓李香君,吴小娇就是肉体虽遭蹂躏心灵仍显高洁的柳如是或董小宛。总之许吴二小娇一个肌肤如雪,仪态端庄,具有大家风韵;一个含睇宜笑,容貌娇俏,岂止小家碧玉?一个若是西湖龙井,茶香绵长,品之难忘;一个便是洞庭碧螺春,茶味醇和,未啜已觉其香。
  那天在希望电脑公司,徐有福是第一次见到吴小娇。初睹芳容,再不能忘!那天是吴小娇在希望电脑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因此在这之前徐有福没有见过她。徐有福是个不善于与女同志交往的人。赵勤奋向他炫耀这方面的经验时,认为与女同志交往,关键是开局要好。比如市里的经济建设形势和其他各项工作形势,市里的日报每年都在岁首发一些报道,标题一般都是“我市某某工作今年开局良好”。又比如打牌,牌一揭起来张张有用,再若上两张牌,“炸弹”就等于抠在手里了。还比如撬一块大石头,只要切入点找对,一杠子就撬起来了。可若找错切入点,累个贼死大石头却纹丝不动。
  赵勤奋对徐有福说,“开局”就是俩人最初的认识。下来能不能有点故事?最后能不能“和”?就要看上不上牌了。打麻将上牌靠手气,男女交往“上牌”靠语言——关键看你会不会和女同志说话。比如第一次见许小娇,你若对她说,许小娇,你怎么这么漂亮啊!许小娇虽然听着也舒服,但她仍会不以为然。因为首先她漂亮是客观事实,她不会有受宠若惊之感;再则说她漂亮的人太多了,她会不以为意,不为所动。就像一个人天天吃大米饭,你在她面前怎样形容大米饭多么好吃,她也不会有多少感觉和触动。可你第一次见许小娇,若这样对她说:许小娇,我太痛苦了!这句话就会引起她的注意,待她心里有了个问号,波光粼粼又流光溢彩的目光向你望过来时,你再说出下半句:因为你太漂亮了!此时她就会冲你莞尔一笑,这一笑是十分重要的。比如她心里原本有十座冰山,你要走进她的内心必须越过这十座冰山,就像抗战时期美国向中国战场运送战略物资开辟的驼峰航线必须经过气候恶劣的喜马拉雅山一样。而这一笑表明,她心中的第一座冰山已经为你而融化了——相当于陈纳德第十四航空队的第一架飞机已安全地降落在昆明的机场——甚至顷刻间化作了淙淙春水,丁丁东东向你洋溢过来。在两情相悦的征途上,就等于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
  虽然赵勤奋耳提面命,用心良苦,(居心叵测?)热心地培养徐有福这位高足,徐有福仍然毫无长进,令赵勤奋忧心而着急。私下对许小娇说,徐有福岂止是木头,简直是石头——而且是块顽石!愣是不开这一窍!
  徐有福真是一个不会和女同志说话的人。他性格内向而木讷,加之又缺乏锻炼。这一生除过家里那个刁蛮的女人外,再没有和任何异性有过一点点工作之外的交往。他不善言词这一点,老婆也很不满意。有时老婆在家里喋喋不休说半天,他却一句话也不说,老婆便生气了,叫着他的名字喊:“徐有福徐有福,你连个屁也不会放!”徐有福就嘿嘿嘿嘿冲老婆笑。
  徐有福不会和女同志讲话,不等于徐有福不喜欢可爱的女同志。比如许小娇,徐有福不是不喜欢许小娇,而是许小娇离他太遥远。有首歌里唱道:“咫尺天涯皆有缘”,“天涯”可能有缘,但“咫尺”却不一定有缘。许小娇一件上衣三千元,徐有福一身衣服从未超过三百元。许小娇走过时散发出的体香特别好闻,可许小娇一瓶香水也许值徐有福老婆一年的化妆品钱。徐有福怎么会对许小娇存有欲念?
  而这个吴小娇就不同了。这个女孩在电脑打印门市打字,这是一份临时性的工作,说明她没有一份正式工作。由工作推断,她也不是大学专科以上毕业,因为若是大学专科毕业,她就不会来电脑门市打字。这种打字员工作很辛苦,挣的钱却并不多,一月也就三四百元。只有那些初中或者高中毕业的女孩子,才愿意在这样的地方工作。
  吴小娇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孩。这个女孩可爱就可爱在她特别自重。自从吴小娇出现在这个打印门市后,赵勤奋突然对打印材料显得热心起来,有时乔正年让徐有福来打印材料,他也跟着过来。徐有福起初还有点奇怪,但很快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像一条狗嗅到煮排骨的味道一样,赵勤奋是冲吴小娇来的。正像《诗经》里那首诗里说的:“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意思是说,赵勤奋不怀好意,笑嘻嘻来到打印门市,抱着布来换吴小娇的丝,其实不是真来换丝,而是想来接近吴小娇。
  每次徐有福打印材料,赵勤奋就站在柜台外面找机会和吴小娇说话,可吴小娇从不搭理他。有时他问吴小娇一句什么话,吴小娇却不吭声,仍在专注地敲键盘。后来徐有福发现,吴小娇只回答与打字有关的问话,除此之外的问话一概不回答。
  有时吴小娇打印材料时,材料上有些字写得十分潦草,徐有福就坐在旁边给吴小娇说。徐有福这才发现,吴小娇真是一个美妙绝伦的女孩,这个女孩的“美妙”在她的每一个细部。比如她的手,她的十根手指就像十根煮在锅里的面条,又像十根细细的香肠,或者就是一只玉簪——“纤长如竹笋,细白似葱枝,温润有清香,莹洁无瑕疵。”尤其是她灵巧地敲键盘时,两个小指微微弯曲着,将男人的魂魄一下就勾走了。就是徐有福这样迟钝的男人,这两个手指也拨动了他的心弦。而且这两个手指仿佛会说话,徐有福望着这两根手指便恍惚起来。待他回过神时,才发现其中的一个手指已指在那份材料上,原来是吴小娇问他一个写得十分潦草的字。徐有福为自己的走神红了脸,赶忙告诉了吴小娇,再不敢盯着看她的手指。
  徐有福心里暗感纳罕:吴小娇的手指敲击电脑键盘,简直像电视上一位冰清玉洁的姑娘在演奏钢琴。一个女孩能将敲电脑敲得像弹钢琴,你说这个女孩有多可爱?
  难怪过去那些皇帝心血来潮,喜欢到民间寻访一些美女。徐有福认定,吴小娇虽然不是那些坐机关的白领金领,月薪在数千数万元以上。但这个女孩的自身素质却在那些“白领”之上。尤其是这个女孩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一无二令人眩晕的气息,就是过去的皇帝在民间私访时发现了她,也会不顾众大臣的反对将她娶回后宫的。这个女孩简直就是一颗遗落在民间的珍珠!
  还有这个女孩的玉腕、酥胸、洁白而纯洁的脖子,以及淡淡涂一点口红的嘴唇和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幽香,都令徐有福吃惊而着迷。
  最初认识吴小娇的时候,徐有福还像评估两个项目一样,私下在心底里将吴小娇和许小娇“评估”比较了一番:若许小娇是“白领”,吴小娇至少也能算个“粉领”!如果徐有福像那些领导干部一样有拍板权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拍板:这两个“项目”都能上!效益不会错!
  自从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吴小娇,徐有福才发现生活中确实有值得珍惜的东西。与“白领”许小娇相比,“粉领”吴小娇更迷人,更让人留恋。吴小娇学历是没许小娇高,工作没有许小娇好,收入也与许小娇差得很远,但吴小娇身上有一种令人纳罕的东西,这种东西却是许小娇没有的:这就是不为商业社会的物欲和俗流所动的一份纯洁。如果说许小娇洗澡时洗下的垢泥都是有价值的,而吴小娇的凛然和自尊、自重却是无价的——也许这是中国最后一个没有被商业社会浓烈的铜臭气息淹没的女孩儿。
  吴小娇是一个特别会穿衣服的女孩。她脚上的鞋子、袜子的颜色、以及那双小手套,或者一件很普通的上衣和一条围巾,都不昂贵,但一穿在她身上,就让人觉得特别和谐,就像在秋天正午的阳光下走进一片白桦林,暖洋洋的太阳光从金黄的树叶间洒进来,那种和谐的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赵勤奋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为了抬高自己,他总是在吴小娇面前对徐有福颐指气使,而且话语中流露出他在单位很受领导器重,而徐有福只配干打印材料这样的活。有一次在打印门市碰到市政府另一部门一个人,称赵勤奋为“赵科长”,赵勤奋竟坦然地点头答应。徐有福反倒不好意思。如果换作徐有福,别人称他徐科长,他一定会当面纠正,说他不是科长,只是副主任科员。
  为了接近吴小娇,赵勤奋一次竟提出请大家到本市最高档的那家酒店吃饭,徐有福知道这家伙是在打肿脸充胖子。他们这个局,个人掏钱随便请吃请喝,也就只有许小娇有这个能力。金钱给人以自由。有一次在办公室,许小娇刚将手机扣到耳朵上,便惊喜地叫了起来,原来是她中学时最要好的一个女友从美国打来的电话。许小娇当时在电话上和女友讲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越洋电话,得多少钱啊!坐在一边的徐有福都有点心疼那些钱。许小娇最后和女友约定,她第二年夏天去美国看女友。这又让徐有福吃了一惊。许小娇说她要到美国去,就像徐有福准备去该市某个县下一次乡一样随便。去该市最远的县,有二十元车钱就可以了,而去一趟美国,少说也得几万元!徐有福即使有一个同学在省城,哪怕是那种萌动过初恋情结的女同学,提出想与他见个面,他也会考虑赴约得花几百元钱而选择放弃。从这个意义上讲,金钱确实给人以自由——而自由就是快乐!是的,没有比自由更让人快乐的了。
  徐有福因为没有钱,所以他失去了自由。十几年来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钉在这个可有可无的局。因为这个局每年给他一万元钱的工资。为了这一万元,他得冲局长、副局长包括科长乔正年、副科长刘芒果点头哈腰。更令人气愤和不平的是,他甚至常常得受赵勤奋这个家伙的指使,在人格上遭受凌辱。赵勤奋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他需要你给他跑腿,就会表扬你几句,甚至会拍拍你的肩膀说:“有福是个好同志!”可他不需要你了,就会立马翻脸不认人,出言不逊地讥讽挖苦你,有时甚至在人格上贬损你。有一次他与徐有福出差到某县,无意中在徐有福洗澡时看到了他的腰下之物,回来便编了个故事损徐有福,并将这个故事告诉了刘芒果,甚至转着弯儿告诉了许小娇。许小娇听着噗一声将一口茶喷到地下,笑着说:“赵勤奋你真是乌鸦嘴!徐有福能容忍你,换作别人,非赏你两个大巴掌不可!”
  可徐有福却不敢赏赵勤奋两个大巴掌。他好像心里怯乎赵勤奋。有一次赵勤奋甚至建议徐有福改一个名字,不叫徐有福,叫马户!这次连刘芒果和许小娇也听不下去了,责备赵勤奋太过分。徐有福却微笑着一声没吭。赵勤奋信口开河损完徐有福后,又给他灌米汤,说:“有福,你不要生气,咱俩关系好我才和你开玩笑。关系不好的话,请我跟你开玩笑我都不跟你开呢!”这家伙就是这样缺德,刚给你嘴上抹一把屎,接着又抹一把蜜。
  那天他想请吴小娇去酒楼吃饭,却将徐有福抬了出去,说:“小吴,你常给我们老徐打材料,老徐早就想请你吃饭,以表谢意,又不好意思说。怎么样,给我们哥俩一个面子吧?”
  吴小娇面无表情地拒绝了赵勤奋。赵勤奋急得抓耳挠腮。吴小娇真是一个坚固的堡垒,连一条小缝儿也没给赵勤奋留,赵勤奋怎么也钻不进去。徐有福为此而窃喜。



  希望电脑公司除吴小娇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叫杨玉英的女孩,与那个唱“我不想说”的歌坛甜妹子同音不同字。再就是这个电脑门市的老板,老板姓梁。梁老板总是将手机扣在耳上匆匆来匆匆去。
  局里在半年前请一位本市有名的作家,撰写了一本一百万字的该局建局多少周年大事记。大事记分上中下三册,书名分别是《历史的回顾》,《奋进的足迹》,《未来的展望》。局里这三册大事记的字数竟和《红楼梦》的字数差不多。大事记经局长修改后,交给三科重新打印,准备在两个月后呈市长审阅,然后正式出版。
  这两个月间,徐有福和赵勤奋几乎天天在希望电脑公司上班。这样徐有福便与梁老板及杨玉英、吴小娇越来越熟。
  梁老板、杨玉英、吴小娇、赵勤奋与徐有福五个人中,其他四个人的手机轮番作响。就像一场大战间隙回应在山谷间的机枪声,不时嗒嗒嗒来一梭子。
  杨玉英与吴小娇的手机放在电脑旁边,俩人并排坐在那儿打字的时候,手机指示灯突然间会闪烁起来,然后便发出不同的响声:杨玉英的手机响声尖锐,吴小娇的手机响声轻柔。杨玉英接手机时声音很高,像在跟人吵架;吴小娇接手机时基本不说话,总在倾听对方,偶尔柔柔地回答一两句,像在弹奏那种“梦幻小夜曲”。
  赵勤奋的作派与梁老板一样,走进电脑门市时一定是扣在耳上接手机。接完手机便站在柜台外边试图用目光“电”吴小娇。有时他也用电脑公司的座机打电话。正讲话间,放在柜台上的手机急促地响起来,他便用手捂住座机电话的话筒,对徐有福说:“有福,替我接一下,让一会儿再打过来。”显出一副日理万机的繁忙样子。
  有一次恰好吴小娇站在柜台前,他又那样捂着电话,对吴小娇说:“小吴,劳驾替我接一下。”可吴小娇却没有搭理他,他只好又唤徐有福。
  只有徐有福的手机像个哑巴一样,有时在电脑门市打印一天材料,也不会响一下。别人的手机响的时候,徐有福会下意识地将小灵通从腰间拔出来。可他的手机却仿佛患了失语症,就是不吭声。别人的手机若是那种嘴巴一张一合的鱼,他的手机就是一块鹅卵石。徐有福为此而深感自卑!
  赵勤奋有时站在柜台外面,会说起关于手机的话题。赵勤奋讲,市里的领导和一些重要部局的局长,一般都有两部手机。一部的电话号码属于绝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号码。另一部手机的号码才是公开的。但这个手机常常处于关机状态,即使开机,只要看“来电显示”的号码是生疏的,一般也不会接。也有另一类型的领导,主要是一些部局长。这些人两部手机总是同时开着,就像当年华蓥山的“双枪老太婆”一样。这类领导患了一种“手机病”。除过睡觉时间,他的手机必须不停地响,这样才会觉得十分舒服和充实。若手机一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没响一下,他们就会有点烦躁。有时即使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前批阅文件,也会时不时瞅瞅放在写字台上的手机。果然这样瞅一瞅,手机便被瞅得响了起来。仿佛放在那儿的手机是领导的一位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情人,领导批文件时,她原本坐在那儿看书。领导批文件批累了,便抬头看她,想和她说话。她急忙合上书本,迎接着领导的目光,和领导温言细语地说话。领导想接吻了,她便站起来,将红红的唇递过来,俩人的嘴唇便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恍惚间,领导竟真将桌上正在作响的手机当作了女朋友诱人的唇,拿起手机时下意识地作亲吻状在嘴唇上碰一下:并不温热,却显冰凉。这才回过神来,有点扫兴地将手机扣到耳朵上,用手理理额前的头发,仰靠在绵软的靠背椅上慢条斯理地说话。
  有一位很重要局的局长,退休的第二天,他的手机就像徐有福的手机一样,哑了。而且接连很多天拒不开口说话。这位老局长因此变得十分烦躁,退休不到两个月,便突发心肌梗塞去世。还有另外一位局长,退休后因为手机不响竟跳了楼。另有一位领导,临终前的遗言竟是将他几年来用过的各种手机作为陪葬品下葬。
  赵勤奋站在柜台外边信口雌黄的时候,眼光一直热烈地望着吴小娇,希望他的话能引起吴小娇的注意。可吴小娇根本不搭理他,甚至从未正眼瞧过他。徐有福还发现,赵勤奋为了引起吴小娇的注意,可谓用尽了心机。比如早上来上班时,他故意将手机关着,当他与徐有福走进希望电脑公司的玻璃门时,才将手机打开。于是就有电话不停地打进来,就像一股洪水顺沟里流下来。手机关机,相当于在这道沟里筑起了一道拦洪坝;手机开机,则如放开了大坝的闸门,洪水咆哮着涌出,争先恐后向下游流去。
  赵勤奋这家伙在社会上交往的人特别多,包括那些上访的农民,也总是给他打电话。因为他说他与省报驻本市记者站的站长是铁哥们,有什么冤屈立即给省委书记写内参。还有一些农民从偏远县乡跑到市里来找他,让他设法给他们的孩子安排个工作,或者是由工人转为干部,或者是学校毕业能分配个好单位,部队转业后能进市政府机关。因为赵勤奋与市里的人事局长是好朋友,而主管人事的副市长还是他的一位亲戚。这些内容都是赵勤奋讲手机时,徐有福从他与对方的通话中听出来的。
  令徐有福感到吃惊的是,赵勤奋说主管人事的副市长是他亲戚时语气十分斩截。有时他说这位市长是他舅舅,有时却又说是他姨夫。好在和他通话的并不是一个人。即使是一个人,也不会像红学家考证《红楼梦》那样考证副市长到底是他舅舅还是姨夫,只要他答应办事,那些农民便千恩万谢,从手机里都能听出对方在给赵勤奋叩头作揖。
  这些人为巴结赵勤奋,总是在电话里约请赵勤奋去吃饭,而赵勤奋总是找借口予以拒绝 ,一般是很难请得动他的。一次一个农民请了十次他才答应去吃饭,那个农民当时就在电话里激动的抽抽搭搭哭了起来。还有一次一个农民为请他吃饭,下午两点一上班便守候在希望电脑公司。那天下午只要有人进门,农民便紧张地盯着来人,看是否是请赵勤奋去吃饭的。恰好那天梁老板与赵勤奋开玩笑,进来拍拍赵勤奋的肩说:“赵科长,下午我请你喝酒!”那个农民一听就急了,一把拉开梁老板的手,脸红脖子粗喊着说:“我十天前就将赵局长请下了!先得轮我!”那个农民干脆又将赵勤奋由“科长”直接升为“局长”。那天下午,那个农民提心吊胆在电脑门市呆了四个小时,直到六点多钟才像押着一个俘虏一样,带着赵勤奋出了门。徐有福清晰地听到,农民出门时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有几次赵勤奋去吃饭时硬拉徐有福去。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用十分崇拜的目光望着赵勤奋,口口声声叫他“赵科长”或者“赵局长”。吃完饭还要硬塞给他一口袋本地的土特产,比如木耳、茶叶或者红枣之类。有一次徐有福吃完饭从包间来到大厅,一摸衣兜发现手机丢桌上了,急忙回包间去取。恰好碰见农民将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赵勤奋口袋里。那天俩人回单位后徐有福实在忍不住,问赵勤奋:“你收了人家的钱,能给人家把事办了?”徐有福知道招工、转干、学生分配之类的事并不好办。也知道赵勤奋与主管人事的副市长及人事局长并没有什么关系。
  见徐有福这样问他,赵勤奋像崔永元那样实话实说:“大部分办不了,我又不是市长。”“办不了钱怎么办?再给人家退回去?”“退回去?为什么要退回去?钱是他们硬塞给我的,又不是我向他们伸手要的。既然求人办事,就有办成办不成两种可能。和一个女孩子谈恋爱,给人家买过一件上衣或者一条裤子,后来不谈了,莫非就一定得要人家把上衣或裤子脱下来?又像投资股市,谁能保证你的股票永远在牛市上。该割肉就得割肉。实际情况是投资股市的股民大都被套牢了。”“你收了农民的钱,又没给人家办成事,晚上能睡着觉?”徐有福仍像一个傻不拉几的记者一样继续“采访”赵勤奋。
  “我说徐有福呀徐有福,你小子一辈子就是个受穷的命,不仅受穷,还要受气,回家受老婆气,出门受别人气,为啥?因为你是个死脑筋!我为什么睡不着觉?我他妈睡得更香!徐有福你肯定没有情人吧,我赵勤奋有,我收了钱不但睡觉睡得异常甜美,与情人做爱时更加自如坦然,我俩颠鸾倒凤时会更加配合默契,就像一个因团结工作搞得好而屡受上级表扬的局里或县里的领导班子一样,不用任何语言,形体动作互相已心领神会,而且常常因一些细节的契合使我们更加兴奋与欢娱。就像一个县长与书记,不需要语言沟通,就能在实际工作中互相支持一样,双方因此会产生一种感动。因为这种感动,双方干起工作来会更加投入与忘我。就像我和我的情人做爱时,因为兜里有某个农民送的一万元钱而配合的更加丝丝入扣一样,丝丝入扣的结果便是高潮迭起——徐有福你听过那个段子没有?男县委书记与女县长工作配合得好受到上级表扬,女县长在大会上介绍经验,总结出他们无论抓哪一项工作都能扭住六个要点:一是持久,二是深入,三是上下齐动,四是由浅入深,五是强力推进,六是掀起高潮。一个县里或局里的工作若达到高潮迭起的程度,上级便会表扬他们打开了工作新局面,打开了工作新局面的结果便是县长或局长离提拔一下的目标不远了。有时甚至高潮还没有褪去,这些领导同志便被提拔了。就像我还没从情人身上下来,便已开始商量如何消费这一万元钱了。”
  赵勤奋这一番荒谬的理论让徐有福听得目瞪口呆。赵勤奋则继续说:“你可能还在想那农民挣这一万元钱多不容易吧,甚至会想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此类诗句。其实这是两个范畴的问题。就好比一个大坝,将这个大坝一分为二,一边可以继续供农民放水浇地,一边却可以开辟出一个游乐园供人游玩。徐有福你去这样的游乐园玩过没有?尤其是那种‘蹦极’的新玩法,从几百米的高空将你像一袋土豆一样扔下来,或者像从飞机上扔下一颗炸弹,当然腰里会拴一根绳子,不会将你摔死。‘锄禾日当午’是一个范畴,给我一万元钱让给他们的孩子办事是另一个范畴。这二者之间没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我怎么会睡不着觉?如果我睡不着觉,咱市政府大楼里的很多人会睡不着觉。只有你徐有福一个人会睡得着觉。当别人都睡不着觉只有你睡得着觉时,其中的道理已经打了颠倒:那就是别人恰恰因心安理得都睡得很香,只有你一个人辗转反侧——因为你老婆睡梦中都会拿脚踹你,并说着这样的梦话:穷鬼,滚下床去!
  “徐有福你知道吧,我其实活得很充实!我的价值因此显现出来,因为老有人给我打手机。而你则被人们讥笑和嘲弄,甚至会传出这样新的歇后语:徐有福的手机——不响。如果咱俩是两块金子,我每天在那儿熠熠放光,你却深埋于地下的泥土之中。我换了多少个手机你知道不知道?我换的手机不比咱们局长少。”赵勤奋说着从腰间摸出一个闪闪发亮的物件,道:“这是昨天最新上市的一款手机,我就要拿这一款手机撬开吴小娇紧锁的心门。你发现吴小娇这个姑娘的弱点了没有?你肯定没有发现吧!所以如果在战争年代,你就是一个不 合格的军事侦察员,因为你受命扮作一个伙夫混入敌人的碉堡里,呆了很久,却没有给外面的我潜伏部队送出去攻克碉堡的情报。待你吃得白白胖胖从碉堡里出来时,脾气很躁的团长一枪就将你崩了!”


十一
  赵勤奋说他发现的吴小娇的弱点是:吴小娇每看到新款式的手机,“眸子里就会惊喜地一闪”。
  当年贾宝玉为讨好晴雯,就让她撕扇子;周幽王为讨褒姒一笑,就在骊山顶燃放烽火玩儿。赵勤奋对徐有福说,他这部最新款式的手机,就是宝玉从麝月手里夺过来递与晴雯撕的扇子,或者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燃放的烽火。
  赵勤奋就这样信心十足地拿着他这把“扇子”来到希望电脑公司,伺机在这个比骊山要狭小得多的地方“纵火”。
  赵勤奋这种死缠烂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儿,再次让徐有福纳罕。赵勤奋若是一只苍蝇,即使被掐了脑袋,也要瞎撞乱飞:从许小娇那儿撞到吴小娇这儿,再从吴小娇这儿撞回许小娇那儿。
  在赵勤奋的熏染和“带动”下,徐有福这个木头加石头也对许吴二娥眉渐生情感。有时他不禁会想,若自己是古之虞舜,她俩就是娥皇和女英。俩蹄子像当年决计逃出封建大家庭结伴去延安投身革命的女学生一样,同嫁徐有福为妃——舜出外巡视死于苍梧,娥皇女英赶至南方,哭舜之泪,染竹成斑,始有“潇湘竹”——想到自己亡故后,许吴二佳人一身素装泪如泉涌悲恸欲绝的模样儿,徐有福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舜帝死后,娥皇、女英情之深、恸之切,也追随舜帝而去,死于江湘之间。徐有福殁后,许吴二人是否也应随他而去?这个问题徐有福尚未考虑成熟,还得再想一想。不过想到那个讨厌的赵勤奋,徐有福最终还是决定让这姐俩也随自己同赴黄泉,至少也应在奈何桥头、鬼门关前站一站——否则赵勤奋这个讨厌的家伙到八十岁时还会打手机骚扰她们,这可是赵勤奋亲口说的。
  当年娥皇恸舜帝,今日君子思淑女。自己没条件追求她们,但“思一思、想一想”总不为错吧!徐有福如此自嘲。
  就像那些烟瘾很重的男人衣兜里总是揣一包香烟和一个打火机一样,徐有福衣兜里也从此揣上了两个可爱的女性,左边衣兜里揣的是许小娇,右边衣兜里揣的是吴小娇。徐有福这个“情窦渐开”的男同志,也曾想过是否应将许吴从衣兜里掏出来揣在心里,想想又不能。还是揣在衣兜里吧,想看掏出来看一看。若揣在心里,恐怕麻烦就大了,万一由情窦初开发展到情难自已怎么办?
  徐有福想起那个三只小动物在森林里聊天的故事。若许小娇是那只可爱的小猪猪,吴小娇是那只可爱的小兔兔,赵勤奋就是那只讨厌的小鸡鸡。这么说来,徐有福衣兜里装的就不是许小娇和吴小娇了,而是小猪猪和小兔兔——小兔兔比小猪猪更可爱,徐有福觉得让许小娇受委屈了,赶忙让吴小娇变作小猪猪,许小娇变作小兔兔。从此他就将小猪猪和小兔兔轮着在左右衣兜里装来装去,不愿意让许吴中的哪一个受一丝半点委屈。
  徐有福不能将许吴装心里去,与家中那个悍妇也有一定关系。一次赵勤奋在办公室讲了一个故事。舞会上一男向一美女大献殷勤,说:你真迷人,始终牵引着我的眼睛。美女道:这么说你也很迷人。男有些疑惑,女接着道:你没看到你妻子在一直盯着你吗?每当徐有福想将小猪猪和小兔兔掏出来揣心里去时,就发现妻子一直在盯着自己的后脑勺,后脑勺因此麻酥酥的。于是他就不敢装了。此时他就会想起郑板桥的那首?诗——?
  芭蕉叶叶为多情,
  一叶才舒一叶生。
  自是相思抽不尽,
  却教风雨怨秋声。


十二
  赵勤奋博取吴小娇的芳心,是从杨玉英开始的。
  一次,杨玉英举着手机讲完电话后,赵勤奋笑眯眯地对她说:“小杨,你的手机声音不好听,我给你调一下吧。”
  杨玉英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她将手机递给赵勤奋,赵勤奋十分耐心地给她调出各种声音让她听。最后俩人共同确定了一个声音。
  随后赵勤奋又给杨玉英演示他的手机声音。赵勤奋告诉杨玉英,他的手机来电话时,仅从声音就能听出是哪一类人打来的:领导打来的,妻子打来的,儿子打来的,男朋友打来的,女朋友打来的,小妹妹打来的,大姐姐打来的。声音都不一样。有一次他正在家里吃饭,手机突然响起来。他一听是小妹妹打来的,便生气地冲妻子喊:又是那个上访的农民请我吃饭,快关了!当时手机正放在妻子手边,妻子顺手拿起便掐断了。妻子根本不知道赵勤奋有这种未卜先知的功能。
  杨玉英听赵勤奋这样讲,伏在柜台上咯咯咯地笑。一边笑一边说:“你们男人都是骗女人的高手!”杨玉英这样说着,扭头对吴小娇说:“吴姐,你老公以后若要在家里这样骗你,你可得多长个心眼,你偏不要给他关机,接起听一听。若也是小妹妹打来的,你老公保准会吓傻的!”
  当时吴小娇正在专心打材料,徐有福坐在她身边。他望望吴小娇俊俏的脸说:“有小吴这么好的妻子,她老公保证不会在外边找小妹妹。”
  “咱老徐也会和女孩子说话了!就这样说,小吴听了保准高兴。”赵勤奋在柜台外面表扬徐有福。
  徐有福的脸刷地红了。那句话他本是随口说的,被赵勤奋这么一说,倒像是有意为之。比如吴小娇家鸡窝里有一个鸡蛋,徐有福探手摸出来发现是一个双黄蛋。他由衷地对吴小娇说:“你家鸡下的蛋都和别人家不一样。”徐有福说这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可站在一侧的吴小娇的老公却认为徐有福弦外有音,于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天赵勤奋和杨玉英站在柜台边聊得十分开心。赵勤奋给杨玉英讲了一个警察与小偷的故事。一警察在大街上抓住一个小偷,正要铐他,小偷却恶声恶气地用手指戳着警察的左眼窝说:“小伙子,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警察微笑着对这个年龄很大的老小偷说:“我不是小伙子了,今年四十五岁,成半老头了!”“半老头,我走的路比你过的桥还多!”老小偷又以手指戳着警察的右眼窝这样说。警察拎着一副手铐望着天空眼睛一转,觉得这句话哪儿有点毛病?他还没有想清这句话毛病在哪里,低头一瞧:老小偷早不见了。
  杨玉英没听明白这个故事的含义,像那个警察一样站在柜台里转着眼珠想。而正在打字的吴小娇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吴小娇开颜一笑,赵勤奋大喜过望。一个男人喜欢一个拖着小孩的年轻少妇。少妇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读书,放开小孩在周围撒欢。男人俯身逗着小孩玩,将小孩逗得乐不可支。少妇被孩子的笑声感染,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开,合上书微笑着站起来。俯身逗孩子的男人也站直身,如沐春风般地微笑着望向少妇。从俩人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男人不再逗小孩,而开始专心致志逗少妇。
  此时恰好吴小娇的手机响了。吴小娇接完电话后,赵勤奋对吴小娇说:“小吴,你的手机声音也不太好听,我给你也调个更好听的声音出来吧。”
  没等吴小娇同意,杨玉英已抓起吴小娇的手机递给赵勤奋。俩人一边调,一边征求吴小娇的意见。吴小娇不吭声。最后是杨玉英一锤定音:“就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好听!”
  此时赵勤奋的手机嘀嘀响了两下,有人给他发来了短信。他和杨玉英挨着头看这则短信:一母鸡生一巨蛋,电视台记者去采访,母鸡含羞不语。采访公鸡,只见公鸡撸起袖子说:“等爷找到鸵鸟那丫的再说。”杨玉英一边看一边笑,并将下一则短信念出声来。猴子问狐狸:大象放屁打一歌名。狐狸:废话,古巨基的《好想(响)好想》。这时乌龟从草丛伸出头来:靠!我还以为是动力火车的《当》!“徐有福倒有点像这个冷不丁从草丛中探出头来的乌龟!”赵勤奋一边低头看短信,一边还不忘奚落徐有福。
  杨玉英看赵勤奋手机里储存的短信这么多,感叹道:“哇,这么多啊!”一边感叹一边又说:“赵科长,把你的短信给我发两个过来吧!”赵勤奋忙将如下几个短信发到杨玉英手机上。?
  其一:
  你是皮来我是肉
  你是西装我是扣
  你是咖啡我是豆
  爱你一生都不够
  其二:
  你是树我是藤,我绕你
  你是灯我是油,我耗你
  你是饼我是锅,我烙你
  你是茶我是水,我泡你
  其三:
  世上本无沙,每想你一次,天上掉下一粒沙,就有了“撒哈拉”。
  赵勤奋发一个,杨玉英乐得跺着脚念一个。连坐在一旁的徐有福都听出赵勤奋并不是发给杨玉英的,而是发给吴小娇的,可杨玉英却感觉不出来,还真有这样没心没肺的笨姑娘。
  “再给吴姐发两个!”杨玉英放下自己的手机,抓起吴小娇的手机。她的要求正中赵勤奋下怀。赵勤奋赶快按杨玉英说的号码,将短信向吴小娇的手机发去。
  其一:泪不是流下来的,是滴下来的;心不是用来呼吸的,是用来感动的;星光不是属于黑夜的,是用来点亮黑夜的;我不是你的,是用来爱你的。
  其二:蝴蝶想给天使一个吻,可天太高;天使想给珊瑚一个吻,可海太深;珊瑚想给高山一个吻,可石太硬;我想给你一个吻,可你太冷。?
  赵勤奋发一个,杨玉英跺着脚念一个。吴小娇沉下脸说:“谁发的谁给我删了!”赵勤奋赔着笑脸对她说:“发短信可不能当真,大家互相发来发去,为玩个开心。千万不能真生气啊!”赵勤奋这么说,吴小娇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天徐有福和赵勤奋离开希望电脑公司后,徐有福问赵勤奋是否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赵勤奋拍拍他的肩说:“这次算你聪明!美国的导弹看着是打塔利班,其实却是在打本拉登。虽然本拉登至今没有被击中,但总有被击中的一天!”


十三
  徐有福与赵勤奋被派到某县下乡。每天晚上睡在宾馆,赵勤奋就给徐有福讲他“谈恋爱”的经历。
  让徐有福感到十分吃惊的是,这个厚颜无耻的人竟然把他婚后勾引女孩子的经历称作“谈恋爱”。听他这样说,徐有福浑身起鸡皮疙瘩。赵勤奋谈论自己的风流韵事毫无顾忌。他总是先讲一两个实例,然后据此总结一个观点出来。他从不掩藏自己的观点,就像局里开学习会一样,他总是率先踊跃发言,“一二三四”将自己的观点讲得直白而清楚。在“谈恋爱”方面,他有很多观点,其中一个观点是:女孩子其实是一张好写最新最美图画的白纸,可你胡涂乱抹可不行,胡涂乱抹只能去找小姐。在纯真的女孩子身上写字,得一笔一画写才行!
  赵勤奋说他婚后已与十个女孩子谈过恋爱,印象最深的是某县宾馆一个服务员。这个服务员健美而丰满,挺能激发人的联想。尤其是胸部的坡度,即使冬天裹在厚厚的棉衣里,瞥一眼也会让人心烦意乱,怅然若失。而且这个女孩一看就是那种正派女孩,虽然脸上总是笑微微的,但那笑里却没有一点“邪”的东西。总之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让你难以忘记的女孩。就像小时候在“浅草才能没马蹄”的草丛中跑,突然发现一朵夺目的小红花,你眼睛一亮,慢慢蹲下身采摘这朵小花。如果手忙脚乱拔得太急,很容易将它细细的茎折断。可若先将周围的杂草拔掉,再将小花四周的土一点点挖下去,最后将小花根部连同湿润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刨出来,将泥土抖落,此时你会看到小花细细的、毛茸茸的根须,捧在手中的就是一朵完整的小红花了。
  “徐有福你说我将这个姓彭的姑娘根部的泥土抖落,捧在手掌上用了多长时间?老天,三年多呢!解放战争才多长时间?”赵勤奋睡在床上兴奋地给徐有福讲述。当时俩人都已脱光衣服,电视关了,灯也熄了。赵勤奋在床头柜上放一包烟,仰躺在床上抽着烟。徐有福只能看到赵勤奋模糊的脸部,再就是那个红红的烟头。赵勤奋每吸一口烟,那烟头就放亮一下,像一只狼的眼睛:赵勤奋这家伙真是一只色狼啊!徐有福想。
  小彭先在楼层干,在楼层干的时候就和别的女孩不一样。若星期天早上咱赖着不起床,她嘭嘭嘭敲一下门是不会进来的,啥时你起床后衣服穿得一丝不苟,她才会进来打扫卫生。和她一块当班的另一个姑娘小韩就不是这样,她会进来一把拉开你的被子。小韩是那种极易上钩的女孩子,还没等你扑她,她倒先扑你。有一次她打扫卫生时,我刚逗了她一下,她就提出要借五百块钱。我说行啊行啊,她过来就搜我衣兜,并老练地搂住我的腰,将那儿反顶了上来。连我这老手都被吓了一跳。我说小姑娘你行啊!话没说完她已率先将我扑倒在床上。我当时觉得被一个只知姓不知名的小姑娘压在身下挺丢人的,反过来将她扑在身下。可只空扑了两扑我便没意境了,我们连裤带也没解我就放开了她。起来后她伸手向我要钱,我给了她一百元。到现在我都觉得这一百元给的挺亏的。徐有福你说这算啥事啊!我到现在都不知她叫啥名字。
  小彭可不是这样,一看就是裤带上别剪刀那种烈女子。你敢用语言调戏她,她二话不说就会甩你一个“响亮的耳光”。徐有福你记得咱上中学时那些趣事不?批林批孔批宋江时,咱们动不动就要甩谁一个“响亮的耳光”。徐有福你记着你写的那首诗不?当时咱们学校每个班选五名学生在全校大会上批宋江,你们班把你也选上了。你当时那首诗的标题是:《批批这个投降派》——
  宋江坏!宋江坏!
  忠义面具头上戴。
  徐有福走上主席台,
  扇他一个大耳刮!?
  徐有福你说你逗不?你当时朗诵第一句时,身子向下一蹲一蹲的。朗诵最后一句时,还将手伸在空中将空气扇了一下。当时台下哄地笑开了锅。我们班那个音乐老师抱着手站在队列里,她当时实在忍不住,放开手笑得蹲下了身。我那时就发现,漂亮女人笑就是跟那些丑女人不一样。徐有福你说小姜老师是不是咱们学校最漂亮的女老师?那次批判会后,你们班就传出,你当时在台上批宋江时吓得尿湿了裤子。我想尿裤子倒不至于,可当时我就想,你那首诗最后一句与前面三句怎么说也押不上韵。后来才听你们班同学说,那是你的原诗。朗诵前老师已将最后一句改为“批批这个投降派”,并用这句做了题目,形成呼应:“宋江坏!宋江坏!忠义面具头上戴。徐有福走上主席台,批批这个投降派!”这四句听着多顺溜。可当时你一紧张,将原诗给念出来了,真让人笑掉大牙。
  赵勤奋取笑完徐有福,又回到“主题”,继续讲述他的“恋爱”史。他说,小彭这妮子真是让我费了不少心思。她在楼层干时,我只和她说过一些简单的话,比如问问她爸她妈的身体之类。这小妞还是个“李香香”呢!很小的时候就包办给了同村一户人家。当时她家经济困难,债台高筑,人家给了她家五千元钱,还有几斗米几丈布之类。小妞初中毕业后,才十六岁,那家就急着要将她娶回去。小妞当然不愿意啦!她父母也有悔意,因为那家的儿子是个不成气的二流子,整天赌博酗酒,据说还沾了毒。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父亲像当年护送地下党员过封锁线一样,将她护送到城里一个亲戚家。那家闻讯后砸了他们家,并扬言踏遍千山万水,也要“撕碎这个小蹄子”。后来村长出面为这两家调停。哟,把那村长忙的,就像奔波在布什与萨达姆之间的安南。起初人家要价十万,后经村长反复调停说合,降至五万。双方在这个“收盘价”上成交:一家为“解套”赶紧“割肉”;一家在“牛市”上忙着“进货”。当年拿人家五千,现在还人家五万,亏赔多少不好说了。就像当年的庚子赔款,哗哗哗就是几亿几千万两!
  小妞发誓要用自己劳动的双手,偿还为“赎”她借下的几万元债务。她先在一家个人开的小旅社干,一个月管吃管住才挣一百五十元钱。小妞说当时她干活那个猛啊!两手提两桶水一歇也不歇就上了五楼。她就是在那个小旅社练下了一把劲儿,有一次擦玻璃不小心就将玻璃擦碎了,你瞧这小妞手上劲儿有多大。一年后她便升为领班,月薪涨为三百元。那时小妞十八岁,出落成一个健壮美丽的妮子。四十多岁的老板有一天乘她不备就将她扑倒,她愣了一下,回手就甩过去一巴掌。你说她这一巴掌还不把那瘦小的老板甩死?老板脸肿得一个月下不去,一只耳朵聋了半年。这一巴掌甩出去,她也付出了代价,老板盛怒之下,像市委书记免掉一个县委书记一样免掉了她的领班职务。当时县宾馆刚落成,招服务员,在前来应聘的女孩中,县宾馆经理一眼就看上了她。
  这小妮子还真是个有良心的。她说她那些年看都不看男人一眼,一门心思挣钱还债。在县宾馆上班后,她又自学了电脑打字,在外面兼了一份职,几年省吃俭用下来,还真把债还得差不多了。
  我认识这小美妞时,她已是楼层领班,后来又到餐厅当领班,后来又当了客房部经理。我跟她有了一点个人交往,是她在餐厅当领班时。一次我正在就餐,听她对另一个女孩说,她买了几次某某电脑书籍都没有买到。这话到我耳朵里了,徐有福你知道咱是那种有心人。那年咱们局在那个县整顿农村基层组织,包了一个村搞试点。我在那里蹲点半年,在村上时间加起来不到半个月,其余五个半月有一半时间在家里,一半时间“蹲”在那个县的宾馆里,挖空心思想着怎样勾搭这个美妞!
  我第二天就专门回市里跑了很多家书店,买到了小妞要的那种电脑书。第三天又返回县里将书递给了美妞。美妞当时接过书明眸里惊喜地一闪,就像一支火舌突然从红红的炉膛里蹿出来一样,那一闪把我的心都烤醉了。可小妞随即却又缩回手,问我多少钱?徐有福你以后和女孩谈恋爱到这种时候,千万不要不收钱,你不收钱小妞连书也不要了。当时我自然收了小妞的钱,好像是十八块九毛,她给了我二十块,我又给她找了一块一毛。她不要,将钱推过来。她推钱时自然就得推我的手,我们的手就有了初次的触碰。我当时又将钱推回去。如此互相推来推去,她终于不再坚持,抬眼望着我说:“那就谢谢你啦!”我则说:“好朋友清算账!”——这不就成朋友啦?而且还是“好朋友”!
  我蹲完点回到市里,偶尔给她打个电话。她问:“有事吗?”我说:“没事,问候问候你。”简单说几句话,就挂了。我就这样耐着性子给她打了近一年电话。打的并不频繁,有时候一个月不打一次,有时候连着打两次。她一在电话里说“我忙着呢!”我就赶快说:“那就挂啦。”临挂前再补一句:“有时间给我打电话,记着我的手机号吗?不记了吧!”她就会说:“记着呢,我在本上写着呢!”
  以后我每去这个县下乡,哪怕是不住在县宾馆里,也会去看看她,简单说几句话便离去,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这样风雨兼程”。有一次我下乡路过这个县,当时局长还在车上坐着,我谎称我家一个亲戚住院了,我得给送一千元钱去,我当时还摸出个信封向局长晃了晃。局长停下车等我,我气喘吁吁跑到这小妮子宿舍,恰好她一个人在,正低头给她男朋友织毛衣呢!我坐着和她说了五分钟话,给她送了一支钢笔和一个一百多块钱的小收音机。钢笔她收下了,收音机却不要。我只好耐心地给她做思想工作。我撒谎说,有一个下属单位给咱局里每人送了十个这样的小收音机。我逗妮子说:“小彭你说我要十个收音机有何用?收音机又不是饺子,下锅里能煮得吃!”我这样说时,她扑哧笑了,笑毕就将收音机收下了。我站起身和她告辞时又开玩笑道:“下次咱们见面时,你可不要将收音机当饺子吃了啊!”她又笑,放下毛衣送我出门。临出门时我又扭头热辣辣地望着她说:“每次路过这里,不见见你心里怪不踏实的;每次一离开,就有点想你。”我这样说时,她并没有显出反感,又那样莞尔一笑。我转身就走了。那一刻心里真还有点不好受,眼眶也有点发热,就像书里电影里描写的那种生离死别似的。
  送她“饺子”后时间不长,我又去该县下乡,住在县宾馆里。我像当年的李立三一样,错误地估计了形势,犯了盲动主义和冒险主义的错误。我将她约到我住的房间,说要送她两本书看看。她那天穿一条长裙,显得格外迷人,那种四射的青春气息像毒品之于瘾君子一样让我迷醉。起初我俩坐在两把圈椅里每人翻看一本书。我记得我给她送的是俩男女名人的自传。当时她在这边翻女名人,我在那边翻男名人。突然我有点坐卧不宁起来。我将男名人拿到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柜上,进卫生间转了一圈坐回圈椅后,向她指指床头柜上那本书说:“你再翻翻那本,那本也不错。”她将女名人放在圈椅中间的茶几上,毫无戒备地走过去坐在床头,低着头翻男名人。她坐在那儿翻书的侧影美极了,我要有凡·高那样的水平,当场就会画一幅油画出来,连画名都想好了:《爱读书的女孩》,说不准就会像凡·高的《吃马铃薯的人》和《邮递员罗兰》一样,成为价值连城的世界名画。我当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汹涌澎湃的情感,装作去上卫生间,对着那面大镜子咬着牙下了一回决心,像林彪在决定进行某场战役前爱往嘴里扔几颗黄豆一样,我往嘴里扔了一个口香糖,出来便径直走过去扑了她。
  赵勤奋讲到这里,又点着一支烟,猛吸两口后问徐有福:“徐有福你猜猜当时的结果?你肯定猜不出来。”
  “那还不赏你两个大嘴巴,让你嘴唇肿得像猪嘴巴一样,一两个月吃不成饭。”徐有福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你还是猜错了!她当时冷不丁被我一扑,吓了一跳,身子缩成一团。可很快便回过神来,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这妮子浑身都是力气,她那样一弹,就将我弹一边了,仿佛我是搁在她身上的一个小皮球。我装作羞愧地以手掩着脸,向她连连道歉。她发狠地将那本男名人的书啪地扔到圈椅中间的茶几上去,转身噔噔噔摔门而去。”
  徐有福你说吓人不吓人?妮子走了后我一个人捂着脸足足愣了有十分钟,像我这样厚脸皮的人当时也有点难为情。犹如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的红一方面军垂着头总结失败的原因在哪里一般,我觉得自己失败的原因主要还是火候未到,操之过急,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找到原因后,我心里一下轻松起来,再也不觉得羞愧了。“你的身是我永远的舞台,我的梦因你而精彩”——徐有福你说老赵我还是有些才华的吧?我随口就将《不能没有你》这首歌里“你的心是我永远的舞台”这句歌词改作了“你的身是我永远的舞台”。我就这样底气十足地唱着这两句歌词,也像妮子当时弹飞我那样,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来。此时夜色已笼罩了大地,我将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走到圈椅边正欲坐下,却被逗得扑哧笑了,我当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笑得岔过气去。徐有福你说我当时为啥笑?赵勤奋讲到这里独自一个人嘎嘎嘎嘎笑起来,笑了半天后又问徐有福:“徐有福你说我当时为啥笑得那样厉害?”
  “莫非那妮子来例假了,圈椅上丢下块带血的卫生纸?”徐有福发狠地回答赵勤奋。
  “那倒不是!不过那妮子真是太有创意了。比那些获奖的广告片的创意都胜出一筹。你猜怎么着?她将那本男名人的书恰好扔得扣在女名人的书上,而且是从中间分开,‘叉’在女名人的书上,就像做爱的姿势一样。我当时将男名人的书拿起一看,叉开的地方恰好是一百六十码,再翻到最后,共是三百二十码。徐有福你说是不是神了?真是天作之合!”
  说到这里,赵勤奋赤着身子去了一次卫生间,出来又点了一支烟,嘣嘣吸了两口,继续兴致高昂地说,徐有福如果将你换作我,你就再不敢追这小妞了吧?人家都摔门而去了,还敢再追?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之处!老子怎么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孙子怎么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能不能成为马拉多纳或者贝克汉姆,关键在临门一脚。征战的时候,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徐有福这些浅显的道理你若不懂,你就永远只能在爱情的门外徘徊。坦率地讲,我赵勤奋之所以如此苦口婆心免费为你徐有福讲授,是因我料定你永远难成气候!人们常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谁都不可能永远成为谁的老师,可我却可以自豪地对你说,我赵勤奋永远是你徐有福的老师!红歌星周杰伦有两首歌,一首叫《简单爱》——所有的爱情答案其实都很简单;还有一首叫《双截棍》——谈恋爱时,你永远得手持一节《双截棍》,千万不可把许吴二小娇这样的美女只当作天仙一般供着,宝贝一般捧着,有时还得像我党我军当年对付国民党顽军一样,手持“双截棍”又打又拉!我当然不会和小彭那小蹄子一般见识,而是像当年黄桥决战后的陈毅对待韩德勤一样,化干戈为玉帛——两个月后,我鼓足勇气给她打了一次电话,我在电话里没提那天的事。她一直听我说话,不多吭声。最后告诉我,她一月后要结婚了。
  这以后我们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联系。后来我去该县下乡,试着给她拨了个电话,恰好是她接电话。此时她已是一个一岁孩子的年轻妈妈了,刚休完产假来上班。我当时住在另一家宾馆,我将她约到我住的房间来。一进门我就将这个已被我俘获的女顽军抱着放在床上,她连挣扎都没挣扎,我俩就像久别重逢的夫妻一样,很快脱光衣服钻进了被窝。器官相触时,我突然想起那两本书,忍不住扑哧笑了。她问我笑什么?我却反问她我寄的那两本书收到了没有?那次回到市里后,我就将那两本书寄给了她。她说收到了。我当时已完全进入她的身体,但我却没有动,只是伏在她身上和她说着话儿。我给她讲了那两本书扣在一起时的模样,道:“就像咱俩现在这样!”她扑哧一笑说:“真的?太有趣了!”说着她便将没涂口红的温热的唇欠欠身向我递上来。我用嘴唇轻触一下她的唇,随即移开,给她吟了郭沫若的一首短诗:“我把你这张爱嘴,比成是一个酒杯,喝不尽的葡萄美酒,会让我时常沉醉。”然后才从容地噙住她的唇接吻,并以手摸摸她俏丽的脸:她的脸真烫啊!像发高烧一样。此时我才稳稳地动作起来,我的器官如一根香肠泡在一杯水里。我俩做爱就像两个技艺娴熟的乒乓球运动员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决赛:你推我挡,你扣我杀,你削我磋,你旋我转,一局下来,俩人大汗淋漓。小妮子起初还咬着嘴唇死不吭声,就像当年我地下工作者被抓去捆在柱子上折磨的死去活来一样,凶恶的敌人一会儿用皮鞭抽,一会儿用烙铁烫,昏死过去劈头再浇一盆水。我地下工作者最终咬破嘴唇也没屈服,死妮子嘴唇没咬破却吭声了。徐有福,那是情动于衷的声音啊!可不是和妓女们做爱时那种“人为”的声音,死妮子的声音简直是天籁!徐有福你知道“籁”是什么东西?是古代的一种箫!死妮子将这支箫吹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恨,当时我觉得都快成仙升天了!那种欲仙欲死的感觉以后再也没有找到过!
  死妮子那天“抽搐”过后还搂着我,给我讲了一个听来的“段子”。这小妮子好像不愿讲出那些不雅的字眼儿,咬着下唇眨巴着眼想了半天,才露着两排小贝齿对我说:就讲两本书的故事吧!新婚之夜男书伏在女书上,问女书第一句话时,女书“嗯”了一声,这个“嗯”是肯定的认同的语气;问女书第二句话时,女书又“嗯”了一声,但这个“嗯”是疑问的、不同意的、甚至有点不满的语气。问男书对女书说了两句什么话?
  这是个老段子了,徐有福你说我老赵岂有不知?但我却说不知道。装作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说猜不出来。小妮子高兴坏了,自己将答案说出来:第一句话是“疼不疼”?第二句是“那我出来吧!”小妮子说出这两句话时脸一下飞红了,咬着下唇吃吃笑,惹得老赵我又怜又爱。小妮子进入爱情状态时喜欢闭着眼睛。我逗她:莫非你是玩具店的洋娃娃——女售货员向顾客推销玩具,道:这个娃娃最好玩,你若放倒它,它便立即闭上眼睛,像真孩子一样。小妮子听我这么说,真像那个玩具柜台里的洋娃娃,薄薄的眼皮像幕布一样再次合上了。我只得披挂上阵又战一场。那天临分手时,我问妮子记不记着我的手机号,妮子以手指指胸口说:“在这儿记着呢!”我表扬妮子说:“这样好,不要记小本上,你家先生看见会起疑心的。”
  说到这里赵勤奋意犹未尽地问徐有福:“徐有福你说咱是不是那种老狐狸?或者那种志在千里的伏枥老骥?”可徐有福却没有作答,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呼呼睡着了。


十四
  如果赵勤奋是一位启蒙老师,徐有福就是他的一个不合格的学生。赵勤奋以自己的现身说法,给他上“如何谈恋爱”这一课。
  赵勤奋说他结婚十几年来,已与十个女孩谈过恋爱,并且都有了预期的结果。
  当然和有些女娃娃谈恋爱,挺没有趣味的。刚下钩时,还蛮有兴致,可一钓到手上,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一撮茶叶,冲三次以后,第四次连一点味道也没有了,只好倒掉,再冲一杯新茶。
  有一些女娃娃,起初并没有太打你眼,仍然像茶叶一般,冲着喝之前皱皱巴巴的。可一放杯里注入沸水,一片一片叶子就舒展开来,看着就会让人心里一动一动的,甭说喝下去会有多美了。
  当然,若见第一面就十分打眼,又越喝越有味道的女娃娃,那就不是茶叶了,而是茅台酒,至少也是五粮液。这两种酒任何时候喝下去,都是后味十足,余味悠长,啜之再不能忘。
  第一种女娃娃只是人生的填充品,填充那些无聊的生活空隙。就像小时候记忆中的寒冬,门缝里使劲儿往屋里灌冷风,父亲和母亲就会跳下地去,用一些破棉絮或者废报纸将那些明显的空隙塞住,屋子里就会略微暖和一些。
  第二种女娃娃则是生活中的珍品,可遇而不可求。第三种女娃娃基本就是极品了:不可遇也不可求,只能去碰:碰着了是幸运,碰不着拉倒——反正很多人一生都碰不着。
  赵勤奋说,和他谈过恋爱的十个女娃娃,有八个属于填充品,这些填充品与他有过一夜风流之后,像鸟儿一样吱吱一飞就不见了。有些他现在连她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有一次在大街上碰着一个,女孩笑着和他说了半天话,他却想不起这女孩是谁家的妮子了。直到女孩含蓄地说出一个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他才想起他与她多年前的那次欢好。他因此对她充满了歉意,十分热情又真诚地互相留了手机号码,可他却从未给这妮子拨过电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他挥挥手这样解嘲;“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他又挥挥手这样自嘲。
  十个女娃娃中,只有两个属于珍品:一个当然是小彭,一个是小姜老师。
  老师和学生谈恋爱,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尤其是男老师和女学生之间谈恋爱的事儿,古往今来多啦!很多伟人和名人也没能脱这个俗。鲁迅和许广平生活的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多发生在大学校园里。到上世纪五十直至八十年代,这样的事儿在中学里也时有发生。而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直至新世纪初叶,据一些媒体报道,在小学里已有女学生向男老师发求爱信的。我们这个有某某年历史的古老而文明的礼仪之邦,谈恋爱这事儿的“低龄化”,已引起一些有识之士的注意。不过至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幼儿园孩子谈恋爱的报道,也许那里是所谓的最后一块净土。
  无论哪个年代屡见不鲜的“师生恋”中,多是男老师与女学生。女老师与男学生谈恋爱的事儿也有,但却不是很多。所以赵勤奋与小姜老师的恋情,便多少有了点引人入胜的意味。
  赵勤奋与小姜老师谈恋爱到最后,险些儿闹出一些麻烦事,俩人都有了双双离婚再组织一个新家庭的打算。后来还是小姜老师更冷静一些,她毕竟要比她的学生赵勤奋大出四岁。浪漫的小姜老师喜欢写点散文小说什么的,她将她与赵勤奋的事儿写成一部中篇小说,将结尾部分拿给赵勤奋看。俩人那天见面后没有像往常那样先琴瑟和鸣一把,而是脑袋扎在一起逐字逐句修改这个结尾。就像两个负责任的律师,在认真修改一份法律文书一般。
  这篇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
  田波涛(赵勤奋的化名)和潘红(小姜老师的化名)沉溺于爱河后,出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那就是田波涛的家庭。田波涛与妻子乔小丰结婚十多年来,家庭生活平静而安宁,妻子温柔且勤劳持家,田波涛没有任何理由提出与妻子离婚,田波涛为此十分苦恼。终于有一天,田波涛向妻子坦言了他与潘红的恋情。乔小丰听完田波涛的叙述后,并没有责备他,第二天便将离婚协议书递到了田波涛的手中。
  “结局”写到这里,又出现了两个结局,就像一棵树,在一根笔直的枝干上又出现了两个分叉。
  分叉一:田波涛和潘红结婚后,在单位辞掉了公职,南下深圳谋职。十年后,俩人所开公司年利润已稳定在三百万元以上。俩人的生活平静、充实而安逸。有一天晚上,田波涛搂着潘红睡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说:“潘红,有一句话我憋了十年了,实在憋不住了,我想告诉你!”田波涛这样说时,轻轻抚摸着潘红仍然如少女般坚挺的乳房。
  “你说吧,我不会生气的!”潘红幽幽地扑闪着眼睛,对田波涛说。
  “你知道我此生一个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那就是当初不和乔小丰离婚,又能将你娶回家。让乔小丰做我的夫人,委屈你一点,做我的如夫人。当然这个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了。问题是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潘红听田波涛这样说,并没有生气,只是轻声道:“别胡思乱想了,睡吧。”
  田波涛叹了口气,关了床头灯,俩人便搂着睡着了。
  乔小丰和田波涛离婚后,再没有结婚。只是将儿子田小明改作了“乔小明”。直到多年后,乔小明学有所成在美国定居后,回老家接妈妈到美国安度晚年,才向亲爱的妈妈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妈妈,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憋了快二十年了!你和爸爸离婚后,有那么多人追求你,有些人的条件也不错,你为什么将他们一概拒之门外?” 
  “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吗?那妈妈告诉你:因为妈妈不再相信任何一个男人——除过你!妈妈因为有你这样一个儿子而骄傲、而此生无憾!”
  分叉二:田波涛和潘红结婚后,在单位辞掉了公职,南下深圳谋职。而乔小丰也在与田波涛离婚两个月后,与一个名叫钱亦多的男子结婚。钱亦多是乔小丰所在单位一名副局长,早在十年前就开始追求乔小丰。俩人婚后的生活平静而安逸,常常牵着手或挽着臂在公园里散步。
  那天赵勤奋与小姜老师皱着眉头反复修改这篇小说的结尾。最后觉得“分叉一”与“分叉二”都有不尽人意之处。“分叉一”让赵勤奋的儿子改了姓:“我就这一个儿子呀!”“分叉二”又让赵勤奋老婆挽着另外一个男人的臂在公园里走来走去。于是俩人那天共同写出一个双方均表示满意的新的“分叉”。
  分叉三:田波涛从妻子手中接过离婚协议书后,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折起来揣进衣兜里。他离开家搬到办公室住了三个月。三个月间,他既没有与潘红见面,也没有与乔小丰见面,像二战中指挥莫斯科会战的朱可夫元帅和率部参加西西里岛登陆战役的巴顿将军一样,一个人抽着烟冷静地想了很多问题。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他约潘红喝咖啡,那天他俩说了许多话,确定了今后在不破坏双方家庭前提下和平共处的几项原则。其中以“长期共存,互相监督”为今后双方相处的基本原则。然后俩人像秘密签订《雅尔塔协定》后的罗斯福和斯大林(还有邱吉尔)一般,亲密地握手言别。第二天下午田波涛便回了家,递给妻子一份写得厚厚的信。信的标题很长,有点像胡风1954年向中共中央递交的三十万言书。胡风三十万言书的标题是:《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田波涛递给妻子的信的标题是:关于我对自己所犯错误的深刻反思与认识。
  在以后的日子里,田波涛常常与乔小丰牵着手在公园里散步。有时也会碰上潘红和她的丈夫挽着臂在前边或后边走来走去。双方擦身而过的时候,会互相轻轻地点点头,相视一笑,神情怡然,而后便将目光移向别处。
  赵勤奋对徐有福讲,小姜老师最让他迷恋的就是这种浪漫。她简直像那种武林高手:既放得开又收得拢。这样的女人真是不多见!有的女人是放得开却收不拢;有的是收得拢却放不开。你费了多大劲才将她们的双腿分开,正手忙脚乱脱衣服,她们的双腿却像那种宾馆饭店的电子感应门一样:又自动合上了!
  当然小姜老师让人迷恋的还有一些别的方面:比如皮肤特别细腻白皙啦,和她做爱就像漆黑的夜里突然拉开一盏瓦数很高的大灯泡,晃得你眼也睁不开,闭着眼适应半天才敢一点一点睁开一条缝。反正女人若潇洒到小姜老师这分儿上,也算没白到这熙熙攘攘的大千世界走一遭!
  赵勤奋在讲完“填充品”与“珍品”的故事后,对徐有福说,他心目中女人的极品,是许小娇和吴小娇。这俩妮子比小姜老师和小彭那死妮子要香艳妖好得多!徐有福你说这俩妮子是不是古龙写的那种“绝代双娇”?当然古龙写的是“一代天骄”的骄,我若写这样一本书,就写许小娇和吴小娇的娇——《绝代双娇》——一看书名就有卖点。
  赵勤奋说,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当一个并不大的官:班长!徐有福你说咱一个大学专科毕业生,当一个班长还是称职的吧?咱又不是想当市长,当一个班长这个要求不算高吧?
  赵勤奋这个班长的含义是,他想带一个“女兵班”。这个班现在已有十个女孩儿,还差俩:许小娇和吴小娇。
  或者徐有福我不当这个班长了,让许小娇当班长,吴小娇当副班长。我干脆当一个班指导员,要么就当一个场外指导也成。徐有福你说“绝代双娇”带那些女孩儿一溜儿站作一排,听我喊口令她们齐步走——一二一,啊呀!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境界,我基本都不敢往下想了。
  赵勤奋真是一个流氓啊!徐有福想。而且赵勤奋是一个大流氓。大流氓与小流氓相比,小流氓令人生厌:他们动不动就将某个妇女拦路强奸了。而大流氓却会让你觉得有点可爱。无论是小彭还是小姜老师,她们都觉得赵勤奋十分可爱。徐有福突然发现,现在城市里很少有流氓了!无论是洗头按摩还是玩小姐,包括找情人,都像吃饭喝水和拉屎撒尿一样,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行为了。现在的流氓都跑偏远山乡去了。市法院以“流氓罪”与“强奸杀人罪”判死刑的那些犯人中,十有八九是偏远山乡的农民。有一次徐有福在市报上看到一则消息: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汉,寒冬腊月在旷野中一个山洞里潜伏了三天,终于逮着一个左手拎一只鸡右手拎一只鸭回娘家的小媳妇,扑出去就将她奸了,并且残忍地掐死了她,然后抛尸荒野。他忍心掐死一个人,却不忍心掐死鸡和鸭。后来还是鸡和鸭结伴去公安局报案,并大胆地指认罪犯,才将这个坏蛋抓获。赵勤奋为啥就没将那十个女孩子中的其中一个掐死?那样这个猎艳高手采花郎,就没有可能一天到晚在徐有福耳边聒噪了!那些女孩也真是贱啊!和这样一个花煞“谈毕恋爱”,还争相给他打手机,并像《西厢记》里的莺莺唤张生一样,在电话里娇滴滴地唤他“哥哥”。


十五
  局里来了一位新的副局长,这位姓方的副局长一来就显出其与众不同:局里原来还有两位副局长,按惯例,他应排名在这两位副局长之后,可他却一来就插在了这两位副局长之前,并任局里的党组副书记,成为名副其实的二把手。
  不同之处还有他的年龄:他才三十三岁。除打字员小苗外,局里只有一个同志比他小,就是许小娇,而许小娇也只比他小三岁。
  听大家私下议论,这位副局长很有来头,不,是来头很大。不仅在市里,就是在省里也很能玩得转。他的爷爷曾经是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一次很有影响的武装起义的主要领导人。本省几任主要领导都曾是他爷爷的下属。十几年前有一任省委书记和省长,竟一个是当年他爷爷的警卫员,一个是通信员。
  年轻的副局长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在市里一个专门负责调查研究的部门搞了两年调研,写出了一些很有分量且观点新颖大胆的调查报告。每一份报告市委书记都批示让全市县级以上领导干部学习参阅,以使全市干部“思想再解放一点,胆子再大一点,步子迈得再快一点”。
  本来市里有动议,想让副局长直接下县里任职,甚至直接担任县长或县委书记,但后来又改变了这个初衷。这样目标太大,容易招致非议。因为在那个调查研究部门,他只是个“主任科员”。一步任县长书记,容易引来“堆出于岸,流必湍之”的后果,快反而成了慢。况且他只有三十三岁,毕竟嫩了一点。最后市里领导经过一番合计,就将方副局长合计到徐有福工作的这个局里。
  为啥要将他安排到这样一个并不重要的局里来?战争年代为啥要将那些伤病员转移到偏僻的山洞或者茂密的芦苇荡里去,而不转移到大路边或者距敌人炮楼不远的村庄里?二者是一个道理。在山洞里养好伤,出去掏出驳壳枪就是一名骁勇的指挥员。可在敌人眼皮底下,恐怕伤没养好命倒丢了!
  况且不重要部门与重要部门级别却是一样的。作为一名第一副局长兼党组副书记,两三年后出任县委书记或县长,就有了摆得到桌面上的理由。
  方副局长到局里工作后,局长基本就提前退居二线。局长要到那个重要的局工作,市长基本同意了,但市委书记不吐口。要想让市委书记吐口,就得靠方副局长在书记面前添言。市委书记在人生的关键一步,曾找过方副局长当时还在世的爷爷,他们是一个村的。方副局长的爷爷给正在位上的当年的警卫员打了电话。所以市委书记看见方副局长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从骨子里亲。局长在方副局长到该局上任后,私下对方副局长说过几句掏心窝的话,局长说:“只要你干两三年走时能将老兄也带走,局里的事情你放手去办,对了是你的成绩;错了有我给你兜着!”
  有老局长这句话,年轻的方副局长还有什么放不开手脚的。他上任一周后,已挨个找局里的同志分别谈过话,摸清了局里的整体情况。两周后,就在局里大刀阔斧进行了机构改革。在原来五个科室的基础上,增设了宣传科和财务科。人员也有一些调整,业务一、二科与统计科没啥变化。政秘科长调回县里去后,一直由副科长主持工作,这次眼巴巴看着能不能去掉头上那个副字,可方副局长却没理他,继续让那个“副”字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在他脖颈儿上压着。相比较而言,几个科室里,三科变化最大:刘芒果平调出去任宣传科副科长,赵勤奋接刘芒果任三科副科长,许小娇任财务科副科长。这样局里七个科室,除业务一、二、三科与统计科有科长外,政秘科、财务科、宣传科均是由副科长主持工作。
  本来刘芒果这次可以给个科长。刘芒果若任科长,就空出一个副科长的位子,徐有福就可以与大家“齐步走”,也任个副科长。可在新来的方副局长导演下,局里的同志们像晚会演出前演员走台一般转了一大圈,却惟独没有徐有福的事。徐有福本来也应是一名演员,哪怕是那种跑龙套的角色也成,可却莫名其妙在演出前被赶到了台下。幕布拉开时,大家在台上又唱又跳,徐有福却只能坐在台下伸长脖子傻瓜一样看戏。
  徐有福心有不平,去找了一次局长,诉说了自己内心中的委屈。他对局长说:“其他同志咱不说了,赵勤奋凭什么跑到我前头?他任副主任科员比我晚半年,年龄又比我小一岁。况且还有小姜老师和小彭……”徐有福脱口说出了与赵勤奋有过瓜葛的两位女性,又觉不妥,急忙收住了口。
  局长当时和颜悦色地请徐有福坐在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并亲自用一次性纸杯给他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徐有福觉得自己就像那纸杯里的一片茶叶,被沸水烫得转上来转下去,却就是从茶杯里转不出来。
  “小徐啊!这个事情怎么说呢?你是一个好同志,这是大家公认的,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与人为善。这次人事调整方案公布前,方副局长征求了我的意见,并讲了他的意见,我也讲了我的意见,并同意了他的意见。只是当时我们怎么都没有想到你呢?你这个同志的缺点和毛病就是太不引人注目,太不善于表现自己。如果说,这是我们组织的失误,就是组织的失误;如果说,这是你这个同志的失误,就是你这个同志的失误。至于别的同志嘛,我认为不要随便在背后议论别的同志,要看到别的同志的长处。至于年龄嘛,现在倡导提拔年轻干部,有福你今年有三十七八岁了吧?大了一点,大了一点!比方副局长还大四五岁呢!我看就这样吧,一会儿,我还有一个会,咱们下次再谈吧!不过你刚才说的小姜老师和小彭是谁啊?”
  徐有福觉得局长最后问他小姜老师和小彭的语气简直像一条老色狼!他觉得局长简直就是赵勤奋他哥!人家哥哥不提拔弟弟,莫非会提拔你徐有福?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徐有福还有点晕头晕脑。局长真能转啊!就像徐有福小时候玩的那种“木猴”:将木头削成下尖上圆的锥体,最下边镶嵌一颗钢珠。玩时放在地上以手用力一旋,然后赶快拿鞭子抽。抽一下,它转得欢;再抽一下,它转得更欢;再抽一下,它转得都快要跳离地面了。小时候徐有福与小伙伴们玩这种游戏,乐此不疲。
  局长脚底下并没有踩两颗钢珠,也没有人用鞭子抽他,却转得比“木猴”更欢!赵勤奋一次对徐有福讲,当领导干部,只要熟稔并念好“拍、绕、转”三字经,就一定是一个既受上级喜爱又被下级拥戴的领导干部。“拍”是对上级而言,“绕”是对同级而言。比如方副局长和局里另外两位副局长,就有一个谁将谁“绕住”的问题。现在的“局势”,显然是方副局长绕住了其他两位副局长。再比如市长和市委书记;张三市委副书记和李四市委副书记;王五副市长和赵六副市长;局长和他想去任职的那个重要局的现任局长;等等,都在互相绕,最终成败就看谁将谁绕住——绕住别人者,就是王;被别人绕住者,就是“贼”。赵勤奋这样说时,徐有福眼前仿佛有一条一条长长的绳索在空中不停地“嗖嗖嗖”乱飞,一会儿是方副局长手中的绳索飞出去绕住了局里另外两位副局长,一会儿是局长手中的绳索飞出去绕住了另外那个占他位置挡他道的局长,一会儿是市长手中的绳索飞出去如藤缠树一般绕住了市委书记,一会儿又是市委书记手中的绳索飞回来像蔓缘茎一样绕住了市长……如此绕来绕去,令徐有福眼花缭乱,脑袋都有点发痛。可他心里却在想:这么说,徐有福现在就被赵勤奋给绕住了?俩人原是同级——都是副主任科员,现在这家伙却得意地跑到了自己前头,担任了副科长。就像六七十年代捆绑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一样,赵勤奋也用一条绳索密密麻麻缠绕在徐有福臂上、身上,甚至脖子上也被这个龌龊的家伙勒了一圈。宛若公安干警将捉来的小偷顺手铐在暖气片上一样,赵勤奋也随手就将徐有福结结实实绑在了许小娇办公桌的两条桌腿间,令他万分羞辱浑身难受却动弹不得。
  赵勤奋对徐有福说,在行政单位工作,能否在仕途上像方副局长那样如鱼得水,关键在是否念好这本三字经——拍功要到位,绕术须精湛,转技得娴熟——“转”针对下级。赵勤奋说,市政府所有的局长都特能“转”,谁的“转技”最独特,最别出心裁,谁就会在一些重要的岗位上。这么说徐有福的局长还是不会“转”的,因为目前他还在一个不重要的岗位上,正试图“转”到那个重要岗位上去。徐有福真想拿鞭子抽这个老家伙,虽然有可能像抽木猴那样把他抽到那个重要岗位上去,但徐有福因此也会产生一些快感。
  徐有福想去找方副局长,他想不明白,为啥方副局长一来局里工作就对他有了成见,安排了几个人惟独把他放下了。就像一只领头的鸟儿,扑棱着翅膀从外边飞入树林间,在这只鸟儿脑门上啄一啄,在那只鸟儿身上骑一骑,然后扑棱一声带着一群鸟儿飞走了,惟独将徐有福这只呆鸟兼笨鸟扔在林间的空地上。
  问题是方副局长可不像局长那只老鸟那样待人和蔼,脸上总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杀气,徐有福哪里敢去找他。一见方副局长,他就像当年的伪军见了八路军一样,腿肚子直打哆嗦。
  徐有福只好垂头丧气回到办公室。他闷闷不乐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将几份材料与几个笔记本翻了翻。在翻其中一个绿皮笔记本时,突然跳出了五十元钱和一个小纸片:是那个按摩女田小兰留给他的手机号码。
  距上次按摩已过去差不多一年时间,真是日月如梭啊!徐有福眯缝着眼睛舒展在那张按摩床上这样想。一会儿他又盯着田小兰看,他觉得田小兰比上次更漂亮了!其实上次他根本没敢正眼看田小兰。当时他像那些羞涩的农村后生初次去相对象一样,双手放在膝盖上使劲搓,哪敢抬头与“对象”的目光对接!
  田小兰在给他按摩时,有意无意触碰到了他的大腿根部,竟嘻嘻一笑对徐有福说:“你瞧你的‘小弟弟’多寂寞啊!你真是有点对不起你的‘小弟弟’。”
  快按摩毕的时候,田小兰提出想与徐有福“再找个地方”聊聊天。徐有福知道按摩女想与他聊啥天,也有点心动。旧上海将妓女分为三等,高等的叫“长三”,中等的叫“么二”,低等的叫“野鸡”。这个按摩女看上去挺干净的,即使算不上是“长三”,至少也能算个“么二”,总之不是那种下等的“野鸡”。徐有福竟有点喜欢这个按摩女了。可对他来讲,毕竟是几十年来第一次学游泳呢!况且付过按摩费后,他兜里只有二十块钱。二十块钱就能泡个“么二”吗?徐有福没有信心,面呈犹豫和难为之色。
  田小兰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囊中羞涩,急忙说:“和你玩不收费的,玩好了咱可以长期合作,建立那种互惠互利关系,说不准我还得倒给你钱呢!”
  见徐有福沉默不语,田小兰继续给他做工作,像那种诲人不倦的老师一般,她说:“我没有病的,真的徐哥我不骗你,我一般不跟客人做,咱是靠手艺吃饭。当然我也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老处女老尼姑,跟你玩也不是爱上你啦或者稀罕你那个‘小弟弟’。干我们这行的只稀罕一样东西——钱!不说你那‘小弟弟’就是比别人的大一点,就是你长两个或者三个‘小弟弟’,对我们来讲也不会比看见钱更眼亮。咱是想跟你长期合作,先试试你的战斗力如何,不是说只有亲口尝过,才会知道梨子的味道吗?”
  就像一个多小时前晕晕乎乎从局长办公室转出来一样,此刻徐有福又被按摩女田小兰晕晕乎乎转得上了一层楼:田小兰一挑按摩间的一个白布门帘,竟是一个隐蔽的楼梯,徐有福跟田小兰上了楼,推门进了一间比宾馆的“标准间”略小一点的房子。
  房子虽然不大,但那张双人床却不小,而且很干净。田小兰一进门就脱衣服,一边脱一边说:“我早上刚冲过澡,你呢?你洗澡了没有?”还没等徐有福反应过来,田小兰已脱下衣服。她像从骡马嘴上卸下笼头一般将乳罩摘下来,一把甩在床那边的圈椅上,两个雪白的胖奶子嘣就跳了出来,就像一只羊从上层梯田跳到下层梯田一样,肥大的羊尾巴嘣地上下一甩。
  徐有福还站在门口愣着,田小兰已将小裤头娴熟地扒掉,翻身站在床边,将两颗肥硕的屁股蛋子直白地对着徐有福,就像那种敌人据点前的开阔地,连一点点遮蔽物也没有。田小兰的屁股蛋子一晃一晃的,以双手将洁白的床单拽展,然后将那个小裤头垫上去,一边垫一边说:“你那小弟弟大,弄一会儿水肯定多,铺卫生纸会弄脏床单。就像洪水下来,拦一个小坝肯定不起作用,得筑一条大坝才成。”
  田小兰说着,跃身已出溜钻进了薄薄的被单。然后又将被单用脚丫子挑开,四仰八叉睡在床上。那个小裤头不偏不倚,恰好垫在分开的两腿间,好像建筑工地砌墙的大师傅用线量过一样分毫不差,令呆鸟似的徐有福叹服。
  “来啊,还愣着干啥?”田小兰有点奇怪地望着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的徐有福,说:“还跟我玩儿羞涩呢!你又不是来看戏的!你们单位那个赵科长可真是个大玩家,玩起来花样比我还多!那次把我都玩得目瞪口呆。不过那家伙是个花心大萝卜,华而不实,没备多少粮草,不懂‘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主要是玩得太多,国库空虚、寅吃卯粮了!”
  徐有福不知啥时候伏到田小兰身上去的。刚伏上去时,他的胸口像擂鼓一样怦怦跳。缩着身弓着腰将脸埋在田小兰两个颤巍巍的大奶子中间,就像一只夜色中刚从池塘里跳到岸上即被脚步声惊扰的蛤蟆,瞪着眼睛一动不敢动,直待杂乱的脚步声渐远,才一伸脖子跃回池塘里去。
  田小兰见徐有福笨成这个样子,扑哧被逗笑了。自言自语说,现在还有不会日逼的男人!她说着脏话,将徐有福弓着的臀部猛拍一掌,徐有福才像那只蛤蟆一样,向前一扬脑袋跃入池塘。
  徐有福三十多年来早已备足了粮草,即使曹操提八十三万大军去攻孙权,也绝无后顾之忧。出现“火烧连营”的结果与徐有福这个“粮秣将军”无干。放松后的徐有福很快进入自由施展的状态,就像当年长坂坡前的赵子龙一样。不过田小兰很快发现徐有福只会使一种兵器且热衷于一种战法。她决定带带这个前途无量的徒儿。说时迟那时快,田小兰已跃身而起,让徐有福居其身下。她一边上下跃动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长发在脸前扫来扫去,就像古书上写的那种小妖精。她口里念的“咒语”是一个手机短信,这个短信赵勤奋在希望电脑公司给杨玉英那个傻丫头发过,此时不妨重温一下:
  你是树我是藤,我绕你;
  你是灯我是油,我耗你;
  你是饼我是锅,我烙你;
  你是茶我是水,我泡你。
  念到此处,田小兰气喘吁吁对骑在身下的徐有福说,徐哥你在公园玩过那种小游戏没有?圈里放几个布娃娃之类的奖品,让人站在线外甩一个小圈,甩中奖品就归你。这个手机短信今天应再给它加一句:
  你是奖品我是圈,我套你!
  徐有福那天真是让田小兰给他上了有生以来最别开生面的一课。田小兰后来又侧着身子,让他也侧着身子,并拉着他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以一个教练的语气耐心地对他说:“这种玩法手必须放乳房上,这是基本要领。就像百米赛跑哨音响之前手必须撑在跑道上一样,傻逼才在哨音响前将手像领导视察工作那样背在身后呢。”田小兰一边说一边拉徐有福的手,并撅撅臀部娴熟地将他的器官导入。见徐有福基本到位,田小兰及时地表扬他说:“对,就这样!这种体位你将来要作为一个基本姿势常用。你的小弟弟大,不会断开,也不会滑出,就像拔河一样,若双方势均力敌,将那根绳子拉过来拉过去,十分快意。小弟弟太小就不行,一拉就拉一边了,没有一点趣味。或者像一座桥,汽车刚跑上去,桥从中间断了,汽车一头栽河里了,好好怕人噢!”
  那天采用这种体位玩耍的时候,田小兰还给他正了名:“以后你那儿不能叫‘小弟弟’了,应叫‘大哥哥’。记住我的话了没有?不是小弟弟,是大哥哥!”田小兰哧哧笑着,还让徐有福猜一个谜语:“田小兰侧卧床头”,打《三国演义》一人名。徐有福竟猜作“曹操”。猜毕他又疑惑地说:“可我不姓曹啊!”田小兰又哧哧笑着说:“不是曹操,是庞统。”
  徐有福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了“庞统”的含义。顺着田小兰的思路,他灵感突至,说:“这个谜语还有一个谜底,也是打《三国演义》一人名,你猜猜是谁?”他反过来“考”田小兰。
  田小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猜不出来。”
  “徐晃!”徐有福一边动作一边说——他为自己的堕落感到吃惊——他甚至吃惊的大张了一下嘴巴。
  田小兰嘻嘻笑着说:“那你若姓蒋呢?不成‘蒋干’啦!”
  俩人一边玩耍一边切磋,集思广益,寓教于乐,共同将“田小兰侧卧床头”这个谜语的谜底订正完善为打《三国演义》四人名——曹操、徐晃、蒋干、庞统。
  田小兰最后哧哧笑着总结说:“徐哥我这个谜语寓意深着呢!若这个谜语的谜底只有一至两人,那我就是一个淑女啦!谜底若为‘曹徐蒋’多人,就是妓女——淑女和妓女只有量的区别,而无质的不同。徐哥你说这个道理能不能讲得通?”
  徐有福想,这婊子的诡辩术简直不亚于三国中的张松和祢衡,若淑女和妓女没有区别,许小娇吴小娇和田小兰不也没有区别啦?徐有福觉得自己玷污和伤害了许吴,在心里对她们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毅然否决了田小兰。他对田小兰说:“你这个道理讲不通!这个道理若能讲得通,天下就没有‘道理’可言了!”
  那天田小兰足足让徐有福玩了有十几种姿势。而徐有福结婚十几年来只与妻子玩过一种姿势。徐有福真是大开了眼界,有一种曾是“梦中人”的感觉。天上一日,人间千年啊!徐有福如梦方醒。田小兰据此给他引申出诸多人生道理:比如“在单位摆一种姿势的人,领导肯定不喜欢;”“摆多种姿势的人,肯定讨领导喜欢;”“啥时会摆多种姿势了,离成功就不远了,也许就只有一步之遥了!”田小兰甚至断言:赵科长在单位肯定比徐有福玩得转,因为那家伙“不但会摆姿势,还会别出心裁创造姿势!”徐有福不得不佩服这个小婊子!这小婊子若文化高一点,读个硕士博士什么的,肯定是赵勤奋说的那种极品,即使读个本科,小妖精迷惑人的招数和妖术也不会比许小娇差!
  多少年来不受领导赏识、不被领导器重的根源和症结,一个让徐有福想破脑门儿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竟被这个小婊子三言两语点透了!田小兰说的岂止是一番道理,简直是人生的哲理!甚至是谶语!
  那天完事后,田小兰抽着一支烟对徐有福讲,她与他玩,只是对他进行“岗前培训”。她想和他合作一把,她手上有一些很有钱的富姐富婆,但那事儿不快活,想找一个活干得好的哥哥。
  “你是让我当鸭子啊!”徐有福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退一步讲,做鸭子有啥不好?哪个男人不是老婆的鸭子,情人的鸭子?况且现在鸡满天飞,鸭子为啥不能扑棱一下翅膀?你还可以换位思考:你不要想你是鸭子,而想对方是鸡,这样一想不就想开了,想通了,一通则百通。你在单位玩不转,就是哪儿‘不通’,像老年人喜欢患的那种血管疾病一样,不是这儿堵了,就是那儿堵了。”
  这小婊子竟将这样一个龌龊的事儿又引申到了人生的哲理上。这婊子莫非前世是个哲学家,因触犯了天条被罚转世沦入风尘?
  “况且现在有几个男人不找鸡?上次你们单位来的那几个人,哪个没来和我玩过。那个年龄最大的科长一次还带来一个老头,看他对那老头恭顺的样子,那老头至少是个局长。那老头才恶心人呢!小弟弟软得站都站不住,还猛在人家身上扑腾,啪啪像正月十五闹秧歌拍镲一样,骨头磕的人生疼。我当时也没客气,一把将他推下身,我说你是操逼来了还是听响声来了?这老头竟不羞不臊地说:听听响声也挺舒服的,一天到晚工作多累啊!你说这老头要脸不?老头莫不是你们局长吧?当时那个科长叫他王老板。”
  徐有福的局长还真姓王。可他当时却下意识地“保护”了一下局长,对田小兰说:“我们局长不姓王,姓牛。几个副局长里也没有姓王的。”
  “你们局长姓啥管我屁事!”田小兰白徐有福一眼,嘻嘻一笑又说:“你们局若再有几个姓马、朱、苟的局长,那才好玩呢,那不就成一个动物世界啦!徐哥你晓得我最喜欢看央视的什么节目?就是《动物世界》和《人与自然》。徐哥你知道什么动物最好色——当然不是人——是狮子!昨天我看《动物世界》才知道,狮群里的狮子每二十五分钟就交配一次,三天交配一百五十次。交配时雄狮轻轻咬着雌狮的脖子,完事后雌狮会在地上打个滚,低吼一声反咬雄狮一口。”田小兰说着,竟学雌狮状龇牙做了个“反咬”徐有福一口的动作,然后哧哧笑着低头往胸上箍乳罩,一边箍一边又正经八百叮咛徐有福说:“总之我说的那事你再认真考虑考虑,考虑成熟给我回个话。一次人家给一千元,还有给两三千元的。咱俩三七开,你得七,我得三。是你的劳动成果嘛!一周一次,一月也就四次,又不伤身体。玩的时候你俩口不言钱,就像一对情人幽会一样。每次来时你就把自己想作是梁山伯或者罗密欧,将对方想作是祝英台或者朱丽叶,这样才能玩出点层次和意境来。我负责望风与收钱。你找一次鸡至少得付人家一百元吧,而找这种有钱的鸡,一次挣的比你一月的工资都多,傻瓜才不干呢!不干就是哪根筋又抽着了!我想徐哥你不至于一辈子都不开窍吧?你刚才不是自比徐晃吗?徐晃当年大战沔水,逼关云长败走麦城,何等英武盖世!你徐哥不至于连几个弱不禁风的富婆富姐也杀不退吧?若杀不退,怎有脸回去向曹孟德交代?况且对不起谁你也不能对不起你的‘大哥哥’,跟你这么多年了,也得让人家开开心,见见世面!”


十六
  方副局长到任后,很快把局里同志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几个老科长过去眼巴巴瞅着那个副局长的空缺,现在突然来了一个副局长,鹊巢鸠占,几个老科长该不高兴了吧,该消极怠工了吧?恰恰相反:大家的积极性更高了!因为方副局长已分别找几个科长谈过话,他对大家讲,他到局里来工作,市里主要领导给组织部门交代过,不占原来拟在该局产生的那个副局长名额。现在政秘科长已调走,统计科长已过线。一二三科三个科长都不错,过去因为名额有限,老局长迟迟不报,迟迟不报也是可以理解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该报哪一个?撂下哪一个?现在时机快成熟了。方副局长说,他一到局里工作,政府这边已找了主管副市长、市长;市委那边找了组织部长、主管干部工作的副书记,最近给书记也汇报过了,沟通的已有了些眉目。初步的思路是:三个科长都报!其中一个在局里使用,另外两个推荐出去使用,力争在别的局安排一个,在县里安排一个。
  方副局长到任时间并不长,不仅将局里的工作抓出了新起色,而且为他们三个科长的使用问题,默默中找了这么多领导!找这么多领导多不容易啊!局长有一次让徐有福给主管该局工作的副市长送一份汇报材料,差点把徐有福小腿儿跑折!徐有福是个工作十分负责任的同志。局长交代这份材料必须亲自送到副市长手中,就是说不能将材料塞在副市长办公室门缝里,也不能交给秘书。徐有福那些天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副市长,至少每天上午去一次,下午去一次,有时甚至一天去找三四次。他怀揣那份材料,每天乘坐市政府办公大楼的电梯上上下下,却将那份材料送不出去。就像因咽喉发炎一口饭从喉咙里咽不下去一样,又像一根鱼刺卡在嗓子眼里,那种滋味儿太难受了!徐有福连一份材料都送不出去,可见当年那些地下交通员将一份重要情报送出去是多么不易!他也想过给副市长拨手机,可他不知道副市长的手机号。退一步讲,即使知道,一个十分不重要部门的副主任科员怎么可以随便给副市长拨手机,那不是自讨没趣吗?除非是徐有福突遇重大火灾或者飞机在本市境内失事,才可以十万火急地给副市长或者市长拨手机。
  直到半个月之后,徐有福才终于敲开了副市长办公室的门。当和蔼的副市长伸出绵软的手握住徐有福有点畏缩的手时,徐有福百感交集。就像跟组织失散多年的地下工作者一样,徐有福当时差点想扑到副市长宽大的胸膛里痛痛快快哭一场。
  而这五位领导里最容易找的还是这位普通的主管副市长。因为市政府的市级领导里,只有市长和常务副市长在市委那边有职务。市长当然是市委第一副书记,常务副市长一般是市委常委。其余副市长都被称作“普通副市长”。普通副市长受市长指派,协助市长分管某一方面的工作。比如“工业副市长”;“农业副市长”;“城建副市长”;“文教副市长”;等等。这些普通副市长管的都是些“事儿”,不管“人”。即使他们分管的那些部门要配一个副局长,甚至一个副处级工会主席,也由不了他们。主管副市长最大有个“建议权”,而无“决定权”。
  其他四位领导则是既管“事儿”也管“人”,所以找起来更不容易。尤其是两个一把手:即书记和市长,有时候简直就像那种“飞碟”,在空中闪一下就不见了。或者就是两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对那些蜂拥而至的追求者瞧都不瞧一眼。徐有福所在这个局的局长,为自己想“挪动”一下的事儿找书记市长,找到最后自己都泄气了,基本放弃了再找下去的打算。就像战争年代某将领的一个孩子,因战事匆忙寄放在某老乡家里,几十年后捏着一只小红鞋再去寻找,已很难找到了。有时候市里开大会,瞅见书记市长在主席台正中坐着,会议结束钻车里,再要找就不容易了:要么县里下乡去了,要么省里开会去了,要么京里跑项目去了。即使在办公室,也得去秘书那儿排队候着,候着就候着了,候不着就候不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因此方副局长来了后,局长就懒得再去找书记市长,而是让方副局长代劳:反正年轻人小腿儿勤快,嘴头子利索,脑瓜子好使,积极性又高。
  而为了三位科长的事儿,方副局长却去找了五位领导!有的可能是在办公室找着的,有的可能是散会后上车前候着的,有的可能是在洗手间碰着的。只要见了这五位领导中的任何一位,方副局长便讲三个科长的使用问题。而领导则会说:“那你们报一个上来啊,早就让你们报一个上来,你们一直没有报嘛!”方副局长就讲报一个的难处,他说:“关键是三个同志都很优秀,真不知该撂下谁!”然后方副局长便乘机渗透他的想法,说:“我们想三个都报上来,局里使用一个,外面使用两个!”领导沉吟不语,或者会说:“一个萝卜一个坑啊!你们的人塞人家那里去,人家那里的人往哪里塞?”而方副局长仍会坚持他的意见,重复几个同志都很优秀的话,并强调说:“作为一局之长,我得为下边同志的政治生命负责啊!同志们兢兢业业一辈子,不容易啊!”见领导有松口的迹象,方副局长急忙说:“或者我们先报上来,就像考大学一样,先将几个同志都放进考场,考上考不上就是他们的事了!”此时主管副市长、组织部长、主管副书记、市长就会说,看“某某同志什么意见吧”!“某某同志”指市委一把手。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如果“某某同志”同意这样报,他们也不反对。
  而现在方副局长给三个科长谈话,已流露出他连“某某同志”都找过了。某某同志即使没有明确表态同意,但起码没有明确表示反对,这事离成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人家为咱们的事这样下功夫,咱再不拼命干工作,能对得起人家吗?几个科长纷纷对方副局长表示:即使这事将来成不了,他们也会感谢方副局长的,而且是发自内心的感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方副局长毕竟不是市委书记,人家已经尽力了,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啊!
  三个科长的积极性调动得这样高,就等于抓住了局里工作的主要矛盾,其他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好比一辆汽车,关键是看发动机能不能正常工作。如果钥匙一插进去,嘣一下就打着了火,发动机转得十分正常,汽车就可以开着自如地跑了。三位科长就是局里工作的“发动机”。
  当然一个十分爱好的司机,还会试试窗玻璃能否自由升降?尾灯和转向灯闪不闪?车门是不是能嘭一声扣上?包括轮胎是否缺气?雨刷器是否完好?等等。这些末节问题虽然没有发动机重要,不影响汽车跑来跑去,但对一个追求完美的领导者来说,也是不能忽视或者掉以轻心的。
  如果赵勤奋和许小娇是升降玻璃或者尾灯转向灯,他们与发动机的配合当然在最佳状态。方副局长一来就不由分说提拔了他们,他们心里能不高兴?方副局长一按按钮,赵勤奋就像升降玻璃一样迅速地上上下下,不会发生一点点故障。赵勤奋自担任副科长后,已很少像过去那样插科打诨,专注于逗女同志玩儿,几乎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局里的工作上来。他甚至在与许小娇独处一室的时候,也不再用那些一语双关的话语将许小娇撩拨来撩拨去,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坐在一条奔流的溪水旁,已不再只顾低头用左手将水撩到右手上,再用右手将水撩到左手上,自己和自己玩得兴味盎然,而是抬眼将目光望向了青黛色的远方。赵勤奋已开始思考如何将科里局里的工作搞得更好一点更有创意一点。因为方副局长讲过,希望同志们能够“创造性地”开展工作。局里开会的时候,赵勤奋总是拿一个小本,将方副局长的讲话一字不漏地记在小本上。方副局长讲话时若用一个比喻,这个比喻也许还有点意思,也许根本没有意思,甚至有点牵强和蹩脚,或者驴唇不对马嘴,但赵勤奋总会会心地一笑,有时甚至会大声笑出声来。他这样一配合,局里开会时气氛总是特别和谐融洽,方副局长的讲话就显得幽默从而充满了感染力。
  有一次开会时,方副局长用了一个李代桃僵的成语。会毕赵勤奋急忙去查词典,找到了出处,并将古乐府里的这首诗工工整整抄在笔记本上:“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然后拿着个笔记本在办公室对徐有福发挥说,在一个单位里,若能遇上一个像方副局长这样的好领导,大家没有人不愿围绕在他身边,甚至甘愿代他受过。若方副局长是那株桃树,同志们就会竞相去做那株李树——若虫子啮桃树时,大家就会抢着跑过去对虫子说:你啮我吧!你啮我吧!结果李树因虫啮而僵死了,桃树却生机勃勃!
  每次开毕会,赵勤奋总要不失时机地找到一个机会,或者在饭局间,或者在随方副局长下乡的汽车上,将方副局长讲话对他的触动、感悟、启发及时地告诉方副局长。他表白得诚恳而真挚,甚至有那么一点儿痴迷和沉醉,仿佛听方副局长讲一次话,比牵着许小娇的手去听一次贝多芬或莫扎特的交响乐演奏还令人享受和神往,至少也有一名京剧票友看一场梅兰芳或余叔岩的戏一样的满足和快乐。他总是前倾着身子对方副局长这样说:“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您的讲话真是高屋建瓴啊!”他喜欢用“高屋建瓴”这个词。这个词他至少在向方副局长转述他的感受时使用过五次以上。局里一些同志在不同场合听到他对方副局长如此由衷地表白过。“每听您一次讲话,我们就能提高一大截!您在局里多工作几年,能让我们不知不觉提高多少啊!”“也许有一天我们的水平提高得与您一样了,包括徐有福,也成一个有水平的同志了!”“当然这是开玩笑呢!我们的水平怎么可能和您一样高呢?水涨船高嘛!我们属于那种邯郸学步或者凿隧入井、抱瓮出灌的人,没有您的点拨和提携,怎么可能成气候呢!”
  而局长讲话的时候,赵勤奋则显出某种漫不经心,也很少往小本上记。有时还会若有若无地扫方副局长一眼,或者有点不耐烦地扫局长那张已显老迈的脸一眼,并用讨好买巧的余光迅即再瞟方副局长一眼,然后扭头与左邻右舍说话。直到方副局长在台上敲敲会议桌说:“大家安静一点,局长的讲话很重要,请记在笔记上,下去各科室传达学习,并研究贯彻落实措施。”赵勤奋这才不再“交头接耳”,赶忙拿起钢笔往小本上记。有时他装出在记,实际并没有记,却像一个因不注意听讲被老师批评的小学生那样,赌气地在本上写下一句话:局长是个大坏蛋!
  过去开会的时候,一进会场,赵勤奋便用目光找许小娇,发现许小娇身边没人,他就赶快腻过去。若许小娇还没进会场,他即使坐下来也显得心神不宁。只坐一小会儿,便装出有事的样子,有时手机并没响,他却拔出来扣耳上,一边“嗯、嗯”答应着,一边匆匆忙忙往外走。再过一会儿进来,眼睛一亮:许小娇已坐在某个位置上了,他便赶忙蹭过去。
  可自从方副局长来了后,尤其是担任副科长后,赵勤奋总是早早坐在徐有福或者刘芒果身边。有一次他左边是徐有福,右边空一个位子,许小娇进来坐到右边。当时会议还没开始,方副局长已坐在台上,老迈的局长还没有来。方副局长只是随意地往赵勤奋和许小娇这边扫了一眼,赵勤奋便显得有点不安,他胆怯地瞥瞥方副局长,拔出手机一边讲话一边往会场外边走。徐有福有点奇怪:没听他手机响啊。“手机没响你接啥电话?”徐有福的目光追随着已走到过道里的赵勤奋问。“在震动上,在震动上!”赵勤奋一边说着,一边匆匆走了。
  赵勤奋再进来的时候,他原来坐的位子已有了人。赵勤奋便悄没声儿坐在后一排的某个位置,掏出小本专注地望着方副局长记起来。
  如果赵勤奋是升降玻璃,许小娇就是尾灯、转向灯或者刹车灯。她是一个快乐的姑娘,她原本就没有什么忧愁事,她如果有什么忧愁事的话,就是怎样才能把钱花出去,或者采用哪种花法。方副局长来了后,莫名其妙委任了她一品官。就像当年蒋委员长将某个赋闲的参议员召来,突然递给参议员一个委任状,让参议员出任某省的省主席一样。委任一个省主席当然会让参议员感激涕零,可委任一个副科长还不至于让许小娇因激动掉下可爱的眼泪蛋儿。何况许小娇就像当年隐居隆中的诸葛孔明一样,刘皇叔三顾草庐之前,原本是“散淡的人”。不过若一个市委书记,即使他将市人大主任、市长、军分区第一政委等职务悉数兼了,再给他挂个“全民健身协会”的名誉会长,他也不会推辞,也许他从此每天早上会起得更早,去体育场跑几圈,身体力行参与并支持全民健身运动。
  所以即使许小娇并不像哥哥追求妹妹或妹妹思念哥哥那样“思念”这个副科长,她也不会傻到像过去的满清政府一样,把这里那里向外国列强拱手相让。
  何况天上若无端掉下一块馅饼,你即使吃饱了,也不应该将馅饼扔掉,因为这是一种运气。谁会将好运气像扔破烂那样随手扔掉?二傻子都不会那样干!
  因此许小娇那双流光溢彩、顾盼生情的美丽的大眼睛像尾灯一样在会场闪烁,就丝毫不会令人奇怪了。无论是森严的方副局长还是老迈浑浊的局长,只要与她波光粼粼的目光一对接,森严的会顿然温柔起来,浑浊的会当下明澈起来。就像那些临终的老人在最后闭眼之前,眼睛仍会亮亮地放一次光一样。如果许小娇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睛是一湖或者两湖水,不想跳进去是没有一点道理的。包括徐有福,他也不是不想,而是从来没敢想过!
  一个驾驶员若在暗夜里驾驶着一辆汽车疾驶,所有的灯光忽明忽灭自如地闪烁,那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而如果是一串儿汽车闪烁着灯光在暗夜的盘山公路上绕来绕去,即使一个过路人在对面看见,也会驻足凝望一会儿的,因为那基本就成为一道风景了,谁见了那些美妙的风景不会驻足流连?
  许小娇就是局里这样一道美妙的风景。许小娇任副科长,相当于方副局长在这道美丽的风景上点缀了一笔。
  一个单位或者一个局里,如果没有一两盏不停地闪烁的转向灯或者一两道能让人看着驻足凝神的风景,那也是挺没有意思的。领导和同志们的工作热情因此会大打折扣,有时候甚至会像李清照写的诗句那样:永夜恹恹欢意少;或者像柳永: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方副局长“风风火火闯九州”一般到任后,局里的同志普遍工作劲头更大了,工作热情更高了,工作积极性更足了。那么,局里三十多个同志中谁是工作热情“最大、最高、最足”的呢?你大概不会想到,竟是刘芒果和政秘科副科长。
  在局里这次人事变动中,政秘科副科长“原地踏步走”;刘芒果却由业务三科“平移”至可有可无的宣传科。宣传科就他一个人,连个可以指使的小干事也没有,简直像一个老和尚的鸡巴,无可奈何地耷拉在那里。
  按理这两个同志是会对方副局长有意见的。即使不敢当面讲出来,至少也会腹诽心谤:没有科长位子,不提拔我们倒也罢了;位子摆在那里,却不把我们放上去,这不是有意埋汰人嘛!就像一位心胸狭窄的后母,将几颗又大又圆又鲜的桃子摆在桌上,却不许怯生生的小孩子吃,而且还将眼巴巴望着桃子的小孩子后脑勺拍一掌说:馋死你。
  方副局长高明之处就在这里。一个领导者是否有权威,关键看是否善于揉木为耒,能否让下属自我雌伏、自我奴媚,方副局长熟谙化蒺藜为手杖的道理。两个副科长嘛,相当于一辆汽车两个后座的车门,能不能嘭一声严严实实闭上,不是汽车能不能跑的关键。方副局长干脆抱着手坐在前边闭目养起神来,那仰在车座靠背上的后脑勺却仿佛在冲刘芒果和政秘科副科长说:你们不好好闭严车门试试看?如果风儿从车窗缝里溜进来,将我吹感冒了,那你们就会像那首老歌里唱的那样:“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了!”
  因此刘芒果和政秘科副科长成为工作积极性最高的人。就像那种刚刚换上新电池的电动玩具,在水泥地板上一蹦一蹦的。他们知道,只要表现再突出一点,积极性再大一点,工作思路再新一点,将后座的车门嘭一声闭得再严实一点,甚至只要瞅见方副局长走过来,就赶忙弓着腰趋前将车门拉开,方副局长坐进去后,再像跟许小娇接吻一样将车门嘭一声轻柔地碰上。方副局长若准备坐前边就赶忙去拉、关前边的车门;方副局长若准备坐后边就赶忙去拉、关后边的车门。说不准哪一天局里就会下一纸文件:任命刘芒果和政秘科副科长为某某科、某某科科长。
  反之,方副局长一觉醒来若感冒了,那麻烦就大了。赵勤奋、许小娇或者别的一个什么同志,会突然像跳棋那几个神出鬼没的玻璃弹子一般,嘣嘣嘣跳前边去。本来现在让刘芒果、政秘科副科长与赵勤奋“平起平坐”,就够令人憋气的了,若再让刘芒果或政秘科副科长含垢忍辱屈居赵勤奋之下,让赵勤奋这个摇头晃脑的家伙指派他们去干这干那,还不活活把人气死?!
  于是刘芒果与政秘科副科长成为局里工作劲头最大的人,连上下班的脚步都是急匆匆的,就像那些怀揣一本本奏折闷着头往朝堂上赶的臣子一样,几乎到了那种“宵衣旰食”或者“废寝忘食”的程度。


十七
  局里三十多个同志,真正感到憋气和不满的,只有徐有福。
  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一溜儿生下八个孩子。老大、老二、老三力气大,小儿子有父母亲护着,老四、老五、老六会跟着起哄,只有老七常常被哥哥们打得鼻青脸肿,拖着鼻涕回去告诉父母亲,结结巴巴还没说完,又被因日月煎熬而愁眉不展的父母亲劈头盖一巴掌,呵斥道:“就你事多,滚一边去!”
  徐有福就是这个“爹不亲,娘不爱”的拖着鼻涕的老七。
  徐有福在局里处于“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的境地。
  徐有福在局里连个车轮胎也不是,甚至连不下雨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雨刷器也不是!他只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那种脚垫儿。脚垫儿能有多少用处?踩脏了,踩皱了,踩破了,拎起来一把扔出去就是!大街上到处都是给汽车“美容”的门市,哪个门市没有各种供人选择的脚垫儿。
  徐有福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无能、窝囊?按摩女田小兰还表扬他挺有战斗力呢!他将汽车开上田小兰滑腻绵软的胸脯,连踩三脚刹车都将急速奔驰的汽车刹不住,怎么一回到局里就自动熄了火?
  徐有福不知自己怎么就得罪了方副局长。赵勤奋有一次闪烁其词地向他露了一句话:意思是讨不得欢心就是得罪。好比夫妻俩,妻子突然不高兴了,而丈夫却莫名其妙,原来是妻子穿戴整齐出门前,发现皮鞋上有一块明显的污痕,而丈夫从她身边经过并也看到了那块污痕,却没有弯腰殷勤地给她擦干净。于是妻子生气地一跺脚,一拧狗子走了,心想:你不给我擦,我找一个愿意给我擦的人擦去!
  徐有福想讨方副局长的欢心,可他却不知怎么去讨。他不是许小娇,一边坐在那里阅读《小说月报》,一边“浅靥轻笑”。方副局长只要瞥一眼,便会“情难自已”,开始在心里默默地关心这个女孩。人生不就是因关心这样的女孩而显出绚丽多姿和色彩斑斓的吗?
  他也不是吴小娇。这个可爱的女孩儿在那儿打字,纤细的手指一弹一弹的,就像拿着一根小撬棍儿,将男人的心一撬一撬的。哪个男人的心不会被这双小手撬开?就是显出老迈的局长,也会抄起手俯首和蔼地对她说:“小吴的打字速度不慢啊!啥时候练就的这番手艺?”而他的心里却在说:小吴的手指真漂亮啊!这样的手指随便拨拉哪一个年龄段的男人的心房,都会丁丁当当争相发出悦耳动听的响声来的。即使去描绘那种崭新的蓝图,绘就后挂在那儿也会有很多人过来观看。有些人一边看一边还会痴痴地望着“吴小娇绘制”这几个字遐想:若我能和这小蹄子共同描绘这幅蓝图该多好!
  徐有福读书时不会像许小娇那样自个吃吃笑,他的手指也显得有点笨拙,不会像吴小娇那样灵巧地敲电脑键盘。他根本无法找到讨好方副局长的路径。他以为像小时候那样,从村里后山的山洞钻进去,七拐八弯钻出去时会看到方副局长动人的笑脸。可他笨头笨脑钻进去却找不到出口了,一个人在黑咕隆咚的山洞里吓得哇哇直哭。
  徐有福想将自己痛苦的心情向人倾诉,可他却无法找到这样一个人。古人交谊断黄金,心若同时谊亦深。这两句诗里明白无误说的是“古人”,“今人”呢?在今天这个铜臭气扑鼻而来的商业社会里,若“断黄金”,怎能找到一个“心若同时”的朋友?那些来科里办事的人,眼睛直直地在大办公室里寻觅着乔正年科长、刘芒果副科长、赵勤奋副科长的身影,即使从徐有福的办公桌前经过,也不会有人正眼瞧他一眼。有一次某县一个来局里办事的人,毫无来由地将他当做了“乔科长”,一扑进大办公室脸上就堆满笑容,像表演小品的赵本山那样猫着腰疾步抢过来,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使劲摇,一边摇一边迭口连声唤他“乔科长”。当获知徐有福并不是“乔科长”时,那个人脸上的笑容顿然敛去,俄顷现出一层厚厚的冰霜,令徐有福纳罕。即使是像白骨精那样的一个妖怪,孙悟空一棒打下去,那张脸变得也没有该人快。
  在一个以金钱和地位为惟一标准衡量一个人存在价值的社会里,徐有福这样的人被别人“视而不见”、“视若无睹”就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即使他内心的孤独和痛苦比柴可夫斯基写《悲怆》时还要多,比舒伯特写《野玫瑰》和《流浪者》时还要深厚,也不会有人因同情而搭理他,更不会有人像梅朵夫人通过信件和柴可夫斯基倾诉心曲一般倾听徐有福倾吐衷肠。许小娇也许可以成为徐有福的“梅朵夫人”,可徐有福却不敢这样想。许小娇、赵勤奋现在都成他的领导了,一个人再愚蠢,也不会去找领导倾诉那些细微的痛苦。尤其是一个像徐有福这样年龄大的被领导者,去找那些年龄小的领导者倾诉心中的痛苦,是会被别人耻笑的。这就像一个无能的父亲,却去向儿子讨教一些生活经验和很简单的生活常识,是会令儿子惊愕不已的。
  痛苦的徐有福漫无目标地在大街上走,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就来到了希望电脑公司。他突然想起了吴小娇,他想去向这个善良而可爱的女孩儿倾诉!这个女孩儿一定会听他倾诉的。因为同情,因为怜惜,她也许会将那双美轮美奂的小手伸过来,像冬天伸进暖袖中一般,将冰凉的小手向他的大手中间伸进来。将那双小手捂在手中的感觉多美妙啊!真能让人因幸福而死掉——即使死掉也无憾!
  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啊!本来人和人是一样的,比如许小娇、吴小娇和田小兰。倒不是她们的名字都有一个“小”字,而是她们原本都是一些眉目清秀的女孩儿,后来有的却变得面目模糊甚至面目全非起来,比如田小兰!她的皮肤也白皙,还是那种瓜子脸儿,个儿也像许小娇和吴小娇那样高挑儿,可她却只能给人带来通体的寒意。即使将“大哥哥”放她的“小妹妹”里边去,也不会有多少温暖的感觉。就像小时候走进那个黑魆魆的山洞里,因找不着路径着急的哇哇直哭一样,将“大哥哥”从田小兰那儿领出来时,徐有福仍因沮丧而倍感绝望:人生何时变得这般龌龊而肮脏!
  伤感的徐有福推开希望电脑公司那道玻璃门,却不见吴小娇的倩影。杨玉英告诉他,吴小娇调走了。
  吴小娇调走了?调哪儿去了?调北京去了,还是上海去了?或者深圳、海南岛去了?现在是一个自由流动的社会,一个可爱的女孩儿,就像一只栖息枝头的美丽的小鸟,说不准哪天扑棱一飞就不见了。世界这么大,你到哪里去找?何况古代找一个女孩儿有一匹马或一双“铁鞋”就行了,现在马和“铁鞋”倒不需要了,可却需要大量的钞票。而徐有福啥也不缺,缺的就是这种很多人多得用不完、很多人却又不够用的小纸片儿。
  想到再也见不着吴小娇这个可爱的女孩子了,徐有福差点难过得掉下泪来。他垂着头回到局里,一推办公室的门,却见吴小娇笑吟吟地坐在那里。
  局里的打字员小苗是一个傲慢而目中无人的女孩,自恃有点关系(有一位市政府的副秘书长是她表哥),将谁也不放在眼里。方副局长亲自写了一份拓展局里整体工作思路的文章,为写这篇文章,方副局长连着几天熬到深夜两三点,并抽了五包软中华牌香烟。文章写好后,方副局长亲自找来打字员小苗,当时下午刚上班,方副局长和颜悦色地对小苗讲,请她打印好后复印五份,下午下班前送到他办公室来。
  那天方副局长直等到下午六点半,还不见小苗的踪影儿。起初方副局长以为小苗指法慢,加之打完后还要校对,方副局长以为小苗正在局里的打字室手忙脚乱装订呢!也许一边装订一边还不时看看腕上的手表,一会儿就会气喘吁吁跑着送上来了。可等来等去,渐渐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此时恰好赵勤奋在门口探了一下脑袋。自从方副局长到任后,只要方副局长还没下班,赵勤奋就不会下班,随时等候方副局长有事差遣。当时方副局长手一招,将赵勤奋那颗脑袋招进来,面有愠色的方副局长对赵勤奋讲了原委,让他到打字室看看是怎么回事。
  赵勤奋转了一圈很快跑过来告诉方副局长,打字室门关着,那小妖精早不见了!连打几次手机都关机。
  方副局长当即沉下了脸。他让赵勤奋第二天一上班带打字员来见他。
  第二天赵勤奋提前半小时上班,一直给小妖精打手机,小妖精却还是关机。上班后又等了半小时,仍不见小妖精的鬼影。赵勤奋脸都急黄了,急忙去找政秘科副科长。政秘科副科长一听赵勤奋说清原委,着急得当时从办公桌前站起身,啪就在自己脸上甩一巴掌,当他正欲用另一只手再在另半边脸上甩一巴掌时,被赵勤奋一把扯住了。赵勤奋急赤白脸地说:“你甩自己巴掌干啥?到底是怎回事儿?”
  副科长这才回过神来,哭丧着脸告诉赵勤奋,那小蹄子昨晚给他打手机,请了一天假,不知和男朋友到哪座山还是哪湾水里玩去了。当时他还问她手头有什么事儿没有。她说没事没事,啥事也没有!如果她说起方副局长这份材料,他是怎么也不会准她假的。
  俩人当时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急忙找了一些钳子改锥之类的工具,啪踏啪踏跑到打字室齐心合力将门撬开。进去啪啪啪一翻:五十多页的材料那小妖精打了还不到一页。
  俩人急忙拿着材料跑到方副局长办公室。一边讲明情况,政秘科副科长一边还在检讨自己的错误。他甚至又拟在自己脸上甩巴掌,手已甩上去了,又觉得不能总是这样作践自己,才顺势将食指和中指屈起来,痛苦而焦急地在脸上挠了挠。
  方副局长始终抽着烟一声不吭。赵勤奋瞟了方副局长一眼,赶快扯起政秘科副科长的手说:“现在当务之急是打印材料,咱俩赶快去外面打印门市打印,上午下班前一定打印好。”
  俩人心急火燎跑到希望电脑公司。吴小娇啪啪啪就将材料打印好了。复印五份装订好拿到方副局长办公室时,还没到上午下班时间。方副局长将材料收好后,抬头对赵勤奋和政秘科副科长说:“你们到外边找一个熟练的打字员来,从现在起接替局里这个打字员的工作。”
  于是赵勤奋与政秘科副科长就去希望电脑公司找来了吴小娇。
  吴小娇毕业于一所专科学校,并不是徐有福一开始猜想的高中毕业,而是正儿八经的大专生。而且她是有工作的,在一个比较闲的小单位上班。小单位没事可干,给大家发着工资放假回家。在家闲不住,她就到希望电脑公司兼职打字。现在借调到市政府工作,她当然也乐意。
  小苗上班后哭哭啼啼来找方副局长。方副局长将政秘科副科长叫去,黑着脸指着小苗对副科长说:“她归你管,你归我管,她的事你看着安排去!”
  副科长恨这小妖精还恨不过来,能给她安排什么好事?何况一个萝卜一个坑,局里还有什么岗位可以安排这个屁事干不了的小妖精。副科长就将她的岗位津贴取消,每月只发基本工资,像吊一只耳环一样将她吊在了空中。
  事后赵勤奋对徐有福讲,方副局长真是帅才!该奖的奖,该罚的罚,该斩的斩,兵不斩不齐。过去老局长总是怕这怕那,牵就这牵就那,不想得罪人,到头来谁也不在乎他,连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放开脚丫子在局里撒欢,局里又不是海边的沙滩,想跑到哪儿就跑到哪儿。这回硌脚了吧?不小心扑海里还会淹死呢!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再疯!


十八
  “咱局里的变化不仅发生在某一方面,而是全方位的、方方面面的;不仅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还在一些很大的方面。这种局面是来之不易的,因此是令人振奋的。”
  赵勤奋常常端个茶杯在大办公室进行诸如此类的一些“演讲”。
  大办公室共有三个半科“合署办公”:业务三科、宣传科、财务科,半个科是政秘科。政秘科副科长管着两个人:局里的小车司机和打字员吴小娇。政秘科副科长和另一位科长在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办公,将小车司机和打字员吴小娇“甩”到了大办公室。吴小娇的打字室与大办公室相连,原本还有一道门,自从上次“撬锁事件”之后,干脆将门板卸掉了,挂了一道白布门帘。上班的时候,那个妙人儿一挑门帘出来了,一挑门帘又进去了。
  “妙人儿”吴小娇的办公桌放在外面大办公室。因为里边的房间很小,放一台复印机,一台电脑及相关的打印机之类,就显得拥挤。再还有一张小床,中午哪个不想回家了,就在小床上小憩一会儿。
  外边的大办公室名副其实:很大。这里本是市政府的一个会议室:第十二会议室。局里由最初的十五个编制一直扩大到三十五个编制,调来很多同志,办公问题成为一个迫在眉睫的重要问题。人员增多了,市政府办公大楼的房间却没有增多。老局长为此多次找市政府办公室主任。他甚至对办公室主任说:再不给我们解决办公室,我们局只好像一些交通拥挤的大城市那样,实行单双号车牌轮番上街的办法了!将局里的同志分作两拨,一拨周一、周三上班,一拨周二、周四上班,到周五,只能一拨上午上班,一拨下午上班。
  市政府办公室主任被缠不过,只得将“第十二会议室”改作一个大办公室。“第十二会议室”有点像某部电影的名儿,局里几个科室的同志鱼贯而入,又有点像这部电影的演员一个个出场亮相一般。
  在这间有时热热闹闹有时又冷冷清清的大办公室里,乔正年科长与刘芒果副科长的办公桌占据了一个最有利的地形,两张办公桌嘴对嘴“吻”在一起。赵勤奋的办公桌原本与徐有福的是“一对”,可当副科长的第二天早晨,他却提前一小时来上班,将他的办公桌挪到了许小娇对面,将小车司机的办公桌挪到了徐有福对面。待大家都来上班时,他先入为主地对徐许说,你们看办公室这样重新布局一番,是有一种新的感觉吧?我在家里就喜欢将客厅的沙发与电视柜之类移来移去,面朝南坐沙发上看电视和面朝北坐沙发上看电视感觉就是不一样。包括卧室的床,我也喜欢常常移动位置和掉换方向。当许小娇对他这种“移动”提出抗议时,他却嬉皮笑脸对许小娇说:“这叫男女搭配,上班不累。”若老徐觉着吃亏了或者小娇你讨厌我了,我和老徐轮着在你对面坐——人家也不过是想多看你几眼嘛,何必这么小气!赵勤奋做出这样一副无赖状,许小娇也拿他没办法。转而赵勤奋又“安慰”徐有福说,老徐你也不要心有戚戚焉,若再调来一个美女,就和你“配对”,安排在你对面坐!吴小娇调来的前后,局里又调来一个年轻干事。赵勤奋果未食言,又自作主张将年轻干事和小车司机的办公桌“配”在一起,将吴小娇与徐有福“配”作一对。
  市政府办公大楼面南坐北。大楼前有一个巨大的广场和几片绿地。这里原是一些低矮的民居,几年前市长让城建部门将民居拆除,建了广场,拆迁户在市政府的“安居工程”安置。旧平房变作了单元楼,有些群众还不满意,直到去年仍成群结队到市政府上访。有一次省上一位主要负责同志到市里检查工作,这些群众竟在广场静坐。这不是故意给市长脸上抹黑么!市长十分生气,将城建局长和公安局长叫到办公室。市长先黑着脸问城建局长,拆迁安置过程是否按国家有关政策执行?有无疏漏的地方?城建局长回答:完全按国家政策执行。拆迁户上访的理由有二:一是认为分给他们的单元房面积不够,面积如何置换国家有明文规定,这个规定我们打印成宣传单,在拆迁前给每家每户发了一份,谁敢在这上面弄虚作假!二是认为市政府的“安居工程”质量不合格。他们甚至将一些材料到处散发,标题耸人听闻:“安居”何以变“危居”?并将这些材料提供给一些不负责任的小报,据说一些报纸已刊登了。到底是“安居”还是“危居”?安居工程不归城建局管,市政府专门成立有安居工程建设办公室。但为了答复拆迁户,我们也做了一些初步的了解,市质检站提供的质检报告是合格的。而质检报告有虚假,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既是这样,那就是你的事了!”市长转向公安局长说:“以后若再在关键时候发生这种恶性群体上访事件,就要考虑你是否称职的问题了。”
  站在许小娇的办公桌前,可以眺望到市政府办公大楼前的广场和绿地。市长叫来城建局长和公安局长处理拆迁户群体上访事件的事,是赵勤奋讲给大家听的。“既是这样,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赵勤奋以市长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威严地以手指了一下徐有福,仿佛徐有福是那个在市长面前毕恭毕敬的公安局长。赵勤奋转而钦佩地说,做领导干部,就得有这点儿说一不二的威严劲儿,说啥就是啥,吐口唾沫就是钉子,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咱方副局长说话做事就有市长这种气派,一看就是当领导的料!——只要有机会,哪怕是拐着弯儿变着法儿,赵勤奋也要在局里的同志们面前由衷地赞扬方副局长,仿佛他说得话方副局长能听见似的。
  自从担任副科长后,赵勤奋的变化十分明显,他说话用词比过去讲究了。过去他口无遮拦,有时信口开河,甚至粗俗不堪,令徐有福不屑。赵勤奋信口瞎扯的时候,徐有福觉得这家伙简直像《红楼梦》里的薛蟠,或者就是焦大——恨不得塞一把马粪到他嘴里去。可现在的赵勤奋,说话时一下变得十分注意遣词造句,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有点文绉绉的。自从方副局长讲了个“李代桃僵”后,他时常会将这个成语挂嘴边,并感慨说,李代桃僵,羊易牛死啊!徐有福你说这也算得上是一种精神,一种情操,一种气节吧!说到自己这个副科长,他还会引用杨万里那两句诗自谦一下:“半世功名一鸡肋,平生道路九羊肠”啊!他还时常“教导”徐有福说,在行政机关工作,最忌毛躁,最忌沉不往气,得有涵养,得有城府——城府越深越好,像晋朝的刘伶那样。《晋书·刘伶传》里载:“尝醉与俗人相杵,其人攘袂奋拳而往,伶徐曰:鸡肋不足以安尊拳。”徐有福啊!看看人家刘伶这涵养!喝酒时话不投机,那人捋起袖子伸出拳头就过来打他,他却不慌不忙地笑着说:我这么瘦的身体能放得下你的一个拳头吗?刘伶这才是真功夫啊!徐有福,若有人扑过来挥拳打咱们时,咱们能心平气和地拍着瘦胸脯说“鸡肋不足以安尊拳”吗?我看未必!啥时咱们的涵养练得有刘伶这么深了,不再计较那些鸡虫得失了,就能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了!说到男女之事,他也有了新的观点,他说,古书上说,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个要求倒过苛了一点,但男女之间还是应该讲究一点界限和礼节的,否则不全乱套了?徐有福我现在对自己在男女之事上是有要求的,境界确有所提高。我奉行台湾民进党前主席施明德的“三不”主义——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徐有福我劝你也奉行这个“三不”主?义——?还是有一些道理的。当然,如果许吴二小娇主动向咱们投怀送抱——当时许吴不在办公室,赵勤奋说到“许吴二小娇”时,向她俩的办公桌瞥了一眼,然后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咱们总不至于残忍地将她俩推开,那也太不人道了——现在可是一个讲究“人权”的年代!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对待她俩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低三下四,像古书上写的那样,骨酥筋麻,恨不得当下“做到一处”。相反咱们还得给她俩摆摆谱,炸炸大——当年国民党有个中央监察委员吴稚晖说过,留学生好比是面筋,到西洋那大油锅里去一泡,马上就蓬蓬勃勃涨得其大无比。“炸大”自此用以形容出国留学“镀金”后身价百倍——兴许咱们一“炸大”,她们反倒不拿捏了,见了咱们低眉顺眼,曲意逢迎——弄不好就会宽衣解带,对咱们道个万福说:妹妹愿荐枕席!徐有福哪怕咱们为难一点,此时也得来那两句了:莫说欢娱嫌夜短,只恨金鸡报晓迟——赵勤奋有时说话一走火,用许小娇的话说,还是会露出过去那副“流氓”腔。但大部分时候,他说话的口气和作派俨然有了一副领导的架势——至少在徐有福面前是这样。
  有一次赵勤奋在办公室给徐有福学领导讲话,他将一本杂志卷在手中,当做是麦克风,腰板挺直,向“会场”下边威严地扫了一眼后拿腔作势地说:“现在,我讲——第八个问题!”他拖音带调地说出“我讲”两字后,故意停顿了一下,并再次抬起眼皮威严地向“会场”扫视了一眼,才底气十足地说出“第八个问题”。然后便问徐有福,徐有福你看我像不像个市委书记或市长?我讲话时有没有那股不怒自威、让人看着听着心里怯乎的劲儿?在赵勤奋心目中,徐有福只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那些去相对象的青年人衣兜里装着的那个小圆镜,需要时随手掏出来照一照。赵勤奋说话时常常顺手拉上个徐有福,仿佛徐有福是他的一双鞋子,想啥时候穿伸脚就趿拉上——要么干脆就是一双鞋垫儿——需要时垫进去,不需要一把取出来,将这双臭哄哄的鞋垫儿扔垃圾箱里去。像徐有福这样一个懵里懵懂、呆头呆脑的人,能给他一双鞋垫儿的待遇就算不错了!赵勤奋这样想。这个世界上其实只有两类人——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踩人的人和被人踩的人!比如在局里,局长和方副局长就是踩人的人,乔正年,刘芒果,包括我赵勤奋,就是被人踩的人。而在这个大办公室里,我就是踩人的人,徐有福这个笨蛋就是被人踩的人!赵勤奋想到这里,不禁怜悯地瞥了徐有福一眼,心想:这个家伙怎么被人踩在脚底下从无“痛”的感觉?好像还挺滋润的,简直像南朝陈叔宝那样全无心肝。
  如赵勤奋所言,局里的变化不仅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还在一些“很大的方面”。所谓“金风未动蝉先觉”、“春江水暖鸭先知”。局里的“蝉”和“鸭”都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自方副局长来了后,局里的权力比过去大了!
  过去若许小娇不在办公室,赵勤奋无法“放电”,就会对徐有福发牢骚:咱这个局简直像社会上流传的那种“四大闲”,徐有福你知道“四大闲”吧:“领导的老婆,大款的钱;和尚的鸡巴,调研员。”还有“四大忙”呢!其中“两大忙”是“领导的手机,小姐的波依”——徐有福你知道“波依”是什么?不知道就不告诉你了。不过你以后骂人傻逼,可以文雅一点——改作“傻波依”——这下你该懂得“波依”是什么了?吧——?另“两大忙”我记不起来了。
  而现在这个局却由“四大闲”变作了“四大忙”,有时甚至忙得团团转。过去对县上的工作只是业务上指导一下,施加的影响力微乎其微,就像市政府的市长与调研员影响力的差别一样。若市政府一些重要部门对下有“市长”般的影响,这个局对下就只有“调研员”一般的影响。方副局长到任后,一次带赵勤奋、许小娇到某县下乡,这个县出面接待方副局长的竟是县政府一个“副处调”(副处级调研员)。市政府办公室印制的那个各县县级领导电话号码簿中,每个县都一溜儿排开有八九个副县长,这个县当然也不例外。可方副局长一行抵达该县的时候,竟连排在最末尾的那个副县长也没出面应酬一下。赵勤奋当时很不服气。方副局长却十分沉得住气,仍然谈笑风生地到该局统计产量的那些企业检查工作。方副局长检查得很细,在某一个企业,他深入到一些很艰苦且带有一定危险性的工作岗位上,他甚至顺藤摸瓜,来到这个企业储存消防器材的库房,而这些外形像日本鬼子当年投下的炸弹一般的消防器材,消火栓已全部锈死,用大号扳手拧之都纹丝不动。总之方副局长在这个企业发现了不少安全隐患。当时市里正在大抓安全生产,因为邻省接连发生了两起重大爆炸事故,都是因一些不安全隐患未被及时排除所致。这两起爆炸事故死亡人数逾百,连省长都引咎辞职了。检查毕,方副局长要求该企业从即日起停产整顿。企业的领导傻眼了,这个企业停产整顿一天,就会导致县财政减少多少收入。而消除这种隐患需要上一套新设备,花多少钱购置设备是另外一回事,关键是从购置设备到安装好重新启动生产,最快得三个月时间!
  当时企业领导和“副处调”向方副局长求情,方副局长毫不通融。企业领导真着急了,嘟囔了一句:“拿着鸡毛当令箭!况且县里其他几个和我们生产同类产品的企业也一样,都没有这种安全设备。”
  这话被方副局长听着了,他冷着脸对“副处调”讲:“这根鸡毛我是拿定了!明天起必须停产整顿,而且不仅是这一家企业,所有同类企业全部停产!”
  县委书记与县长闻讯,当天下午跑到宾馆向方副局长求情。晚饭县上以最高的“宴请”规格款待方副局长一行。方副局长坐中间,县委书记和县长坐两侧。方副局长身材高大,县委书记与县长短小精悍,坐那儿就像一个大人拖着两个孩子;又像一座山的主峰两边,有两座略低一点的峰峦;还像一部厚重的长篇小说,旁边放两篇散文或两首诗歌。
  晚上县里“五套班子”领导又与方副局长一行进行了座谈。县上的意见是能否网开一面,一边购置设备一边生产。方副局长最后讲,考虑到所有企业全部停产,对县上经济发展影响大了一些,所以其他企业可以考虑一边购置设备一边生产,但他去检查的那个企业,必须停产,这样双方都有个交代。
  会议进行当中,方副局长给市委书记拨通了电话,有条不紊地汇报了他对全市安全生产的一些忧思,并提出了几条切实可行的整改措施,在“隐患险于明火”这个问题上与市委书记达成了共识。
  方副局长与市委书记通话时,显得从容、恭敬但不谦卑。市委书记对他的意见十分能听进去,还有一种赞赏,口气中少了一些威严多了一些柔和与关爱,就像一个慈祥的老爷爷望着自己生龙活虎的孙子一样。包括当时参加会议的人都能听出或者感觉出这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是融洽的,甚至是丝丝入扣的。就像一条欢快的小河奔向大江一样,大江张开怀抱接纳了小河,而小河融入大江也十分坦然,十分自若,就像一个撒娇的小孩刚弃开母亲的乳头,又很快一头扎回去淘气地噙住一样。
  从此以后,方副局长到哪个县下乡,县委书记与县长必定亲自出面接待,并召开座谈会向方副局长汇报工作。有时书记与县长若不在县里,也一定会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打电话向方副局长问好,并安排县里的常务书记与常务县长接待他。
  这个局的地位无形中大大提高了。即使赵勤奋这样的副科长下到县上,也会受到热情款待。有一次赵勤奋与徐有福奉方副局长之命到某县搞调研,县里一个副县长竟一直从始陪到终,临走前还给他俩每人带了一些本县的土特产。赵勤奋说,他都像刘禅那样有点乐不思蜀了!
  那几天他俩住在县宾馆,赵勤奋破例没有向徐有福炫耀“如何谈恋爱”,而是滔滔不绝谈论方副局长,仿佛一个小学毕业生谈论自己的博士弟弟一样,脸上有种由衷的自豪和满足。他抽着烟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踱着步,对已脱衣而睡的徐有福说:“这就是咱方副局长的影响力!一个局重要不重要,当然与这个局本身的职能有关系。比如财政局与人事局,一个管‘钱’,一个管‘人’。这俩部门是因其职能重要而重要。就是二傻子当财政局长和人事局长,到哪儿也照样风光十足有人抬举。即使在酒桌上说一两句傻话,别人也会往‘不傻’处理解,甚至以为是那种‘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呢!而有些局,部门本身也许并不重要,但因局里领导重要而显出其重要。往远说战争年代某某著名将领,原本是军长师长,一夜之间突然被降为营长连长。他就是当连长时,也比同样是连长的其他人重要多少倍!因为说不准哪一天,他又突然成军长师长了。文化革命中,某中央领导人,突然有一天就成为某省某市的一个拖拉机厂厂长了,同样的拖拉机厂厂长能与他同日而语?往近说就是咱方副局长。徐有福你信不信?咱方副局长将来必成大器!一个人是不是个人物,能看得出来的,咱方副局长将来不仅是个人物,很可能还是一个大人物!”
  徐有福发现,赵勤奋的“兴奋点”已有所转移。过去他的兴奋点是许吴。只要一见许小娇和吴小娇,他的眼睛就会陡然放亮,就像一个电压不稳时吊在半空的电灯泡,电压低时钨丝发暗发红,电压高时突然会放出炽烈的亮光。可现在他的兴奋点却转移到了方副局长身上。只要一提起方副局长,他就像杜鹏程写作《保卫延安》一样充满了激情。仿佛方副局长将来若成为一个大人物,是他这个“伯乐”发现的似的——就像当年杜鹏程抱着厚厚的一摞书稿来到人民文学出版社见到冯雪峰一样——若方副局长是杜鹏程怀中那一摞厚厚的书稿,赵勤奋以为他就是冯雪峰;若方副局长是已经成书散发着独有书香味儿的那本厚厚的《保卫延安》,赵勤奋会大言不惭地说他就是人民文学出版社——至少也是该社的一位资深的责任编辑!
  “方副局长若是一个人物,那你赵勤奋就该是一个动物了!”徐有福突然想起那几句顺口溜:“一两个情人是人物,七八个情人是动物,一个没有是废物。”
  若在过去,徐有福这样说时,赵勤奋保准会一脸惬意地回他的话,用有点猥亵的口气色迷迷地说:“咱比动物还动物,早超过七八个了!”可那天这小子却突然皱了皱眉头,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说:“徐有福请你以后不要这样,这样不好!”
  徐有福那天也有点不高兴:莫非赵勤奋以为他现在已经是个人物了,别人轻易触犯不得?这真是一个不自知的人。他想撒尿的时候,别人就是他的尿壶,掏出来素素素只管往里尿。而别人哪怕无意溅他脸上一滴尿水,他也会冲别人发作。
  那天徐有福是第一次反抗赵勤奋。赵勤奋当时唬着脸给他说了“徐有福请你以后不要这样,这样不好”的话后,他也顶了一句:“赵勤奋请你以后也不要那样,那样不好!”
  那天在那个县的宾馆说过这句话后,徐有福背过身再没有理睬赵勤奋。看来“从奴隶到将军”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大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小到一个人,都有追求平等、维护尊严的权利。徐有福过去从来不懂得捍卫自己的“领土完整”,因此常常成为“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而像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那样,离开家园一两千年再谋求“复国”,将会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因此现在国与国之间往往是锱铢必较,寸土必争,就是怕给后人留下遗患。对一个人来讲,也是这个道理,如果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能做到“寸土必争”,就不会有人轻易侵犯你了。两位“哲人”曾经有过这方面的教诲。一位是朱熹,他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另一位是田小兰。田小兰指出的“摆多种姿势”,这是不是也算其中的一种姿势?
  徐有福好像渐渐悟出了一点人生的道理。这是一个多么迟钝的人啊!他悟一点点道理出来,怎么像妇女生孩子那样艰难!又像一个被夹住的老鼠,吱吱叫着却急忙挣不脱那个暗器;还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老是用一双童贞的眼睛看待这个纷乱、杂沓而变幻多端的大千世界;还像一个初次离开偏远山村进城打工的农村女孩子,拎着个小包袱,看见夜色中的红灯就不敢动了,就像兔子一见某种吞噬它的凶恶动物就卧着束手就擒一样。
  虽然“反击”赵勤奋给徐有福带来一点欣喜,但最终他还是感到沮丧。若赵勤奋是动物,方副局长是人物,那自己就是个废物了。现在在人们的眼光中,废物甚至不如一个动物。这是一种多么不可理喻的价值观和道德观啊!徐有福又想:方副局长若是“人物”,他的“一两个”情人是谁呢?转念他又嘲讽自己:你这不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吗?


十九
  在徐有福三十八岁的这一年里,他的情感生活里掀起一些较大的波澜。
  他爱上了吴小娇。
  倒不是受了“废物”的刺激。这个色彩斑澜的世界上,“人物”、“动物”不少,“废物”也同样不少。如果没有遇到那种令徐有福心旌摇荡的女人,他也不会只为摘掉“废物” 这个帽子而去找女人。
  本市某县,有一个“摘帽子”书记。这位书记赴任后,在该县二十多个乡镇的山山峁峁间转了一圈,突发奇想,在常委会上提出三年摘掉贫困县帽子的设想,比较务实的老县长当时就提出反对意见。但在一个县里,县委书记是“一把手”,县长是“二把手”。一把手若执意要干什么事情,做出什么决策,那是九头牛也拉不转的。县长当然没有比九头牛更大的力气。就像在一个“夫权”为主的家庭里,若丈夫要执意干一件什么事情,妻子和儿子加在一块儿也是劝说不住的,只能跟在身后小声地嘟囔。
  三年后,贫困县帽子摘掉了,县委书记升迁了,国家给该县的大量补贴却减少了。
  既然已不是贫困县,那么拨给贫困县的“专项扶贫资金”就不能给你了。在向上呈报摘掉贫困县帽子的喜报中,该县称他们已建立起畅通的“造血”功能。既然能“造血”了,再“输血”不是多此一举吗?
  随之接任的却是一位“争帽子”书记——争戴贫困县帽子。他也在该县二十多个乡镇的山山峁峁转了一圈:山河依旧,穷颜未改啊!书记的心情像连绵的大山一样变得沉重起来。他将统计局长叫到办公室,问当时“摘帽子”那些数字是怎么来的?统计局长小心翼翼地问书记:“你是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当然是说真话啦!”书记有点不高兴。统计局长就对书记说,当时各项指标上报前拿给前任书记审阅,书记拿起笔在每个数字后面加了一个零,于是贫困县帽子就摘掉了。
  新任书记听毕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将最新的统计数字要过去,拿起笔在每个数字后面画掉一颗零,然后递给统计局长。
  统计局长拿起统计报表走到门口,又被书记叫住。书记伸手要过报表,沉吟片刻,将钢笔套拧开,又在每个数字后面画掉一颗零。
  接连画掉两颗零之后,书记就让办公室主任起草报告。办公室主任很快将一份“关于将我县重新列为国家级贫困县的请示报告”呈上书记案头。书记将标题扫了一眼,提笔将“重新”二字勾掉。然后对办公室主任讲,做办公室主任,关键是一个“意会”。什么时候回避,什么时候张扬;什么时候伸,什么时候缩;什么时候迎着枪口堵上去毫无惧色,什么时候即使烈火焚身也得伏在那儿一动不动,全在“意会”二字。这些道理我以后不会给你讲了,自己“意会”去。
  一年后,该县被重新列为贫困县。常委会上,书记讲,我们争来这顶帽子戴上,没有什么可羞耻的。书记说到这里,略作停顿。那位与前任书记配合完继续与他配合且配合默契的老县长此时插了一句:又不是争来一顶绿帽子!大家哄地笑了。书记也随着大家笑。笑毕继续讲,我们戴一顶帽子,每年就争来几千万,这顶帽子值钱啊!况且这顶帽子沉甸甸地戴在头上,大家心里也始终会沉甸甸的——因为还有那么多父老乡亲没有摆脱贫困这个恶魔的缠绕,这顶帽子既是压力,也是动力啊!
  书记“求真务实”的名声不胫而走。省里市里如蝗虫般涌来的记者不由分说,将一顶顶帽子扣在书记头上,那些文章的标题像小孩与大人捉迷藏一样,将那几个关键字眼嵌在那些颠来倒去的句子里,十分好玩儿。什么求真书记某某某;某某山脚下或某某河畔,有一位实干书记;务实:一位书记写在某某大地的情怀。等等。
  书记到任两年后,又像抛弃了糟糠之妻另觅新欢的那些狠心的男人一般,兴致勃勃地在全县的山山峁峁转了一圈,然后便被提拔了。临走前他动情地说:“我会记着这里的父老乡亲!”这就好比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哄骗敦厚老实的农村妻子说:我以后还会回来看你们的,也会给孩子寄钱的!
  徐有福既不是摘帽子书记,也不是争帽子书记,他的脚步无法踩到一个县峰峦起伏的山山峁峁间去,只能踩在与一个县的山山峁峁相比当然要小出许多的这间办公室里。
  徐有福也不想用自己的脚步声惊动全县几十万人民,省得那些淳朴的乡亲这个拎一篮鸡蛋,那个提一筐红枣簇拥着送他。万一那些箪食壶浆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的老大爷老大娘再抹开眼泪,他的心里也会不好受的。
  徐有福其实只想像贾宝玉动不动就从怡红院往潇湘馆赶那样,用自己的脚步声“惊动”一个人——不是林黛玉,是吴小娇。
  可他拿什么惊动吴小娇呢?赵勤奋说吴小娇的“弱点”是喜欢各种款式新颖的手机,只要看到像鸟儿一样叫声各异的新款手机,吴小娇的明眸里就会像炉膛里蹿出火舌一样,“惊喜地一闪”。赵勤奋曾对徐有福说,他要用一部漂亮的手机“撬开吴小娇紧锁的心门”,可到现在,既没有看到吴小娇眼睛里蹿出火舌,也没见吴小娇向他打开心扉。正像他曾发誓要将许小娇“米稀”了一样,可至今也没有发现许小娇有被他“米稀”的迹象。这家伙真是个吹牛大王!
  再拿什么惊动吴小娇呢?无权、无钱,不是那些容易招惹来小姑娘目光的文艺体育名星,也不是某行业的专业技术人才或者有突出贡献专家。学历只是大专。没有像《围城》里的方鸿渐那样,花四十美金买个“博士”的头衔。虽然现在买这博士那硕士的人指不胜屈,比蚂蚁还要多,徐有福却一直不为所动,守身如玉。
  方鸿渐不管怎么说确曾“放过洋”,而徐有福就是并不遥远的省城,也只去过一次。
  和那些生活在山山峁峁间的父老乡亲一样,吴小娇是一个淳朴的女孩。可女孩再淳朴,也不会看上徐有福这样一个无用的男人。
  这个男人真是连一点点吸引人的地方也找不到。他甚至连句幽默一点的话也不会说,连个笑话也不会讲。偶尔讲一个笑话,别人并没笑,他却傻呵呵地笑起来。别人于是笑了:不是被笑话逗笑的,是被他的傻样逗笑的。
  一次,赵勤奋讲了两个故事在许小娇和吴小娇面前贬低徐有福。其一,徐有福买了双新鞋却不穿,一星期后妻子问,你为什么还不穿那双鞋?徐答:明天就可以穿了,买时售货员说,头一周这双鞋会有些夹脚。其二,男生宿舍卧谈会持续至凌晨三点,讨论一个问题:“碰到一个漂亮姑娘,首先该说什么?”徐有福从梦中惊醒道:“甭说了,咱们快睡吧!”
  赵勤奋如此这般编派徐有福时,徐有福很少反驳,倒是许吴二人常为他鸣不平。徐有福若是一只鸟,赵勤奋常拿一支枪将他瞄来瞄去。许小娇和吴小娇则每人扛一门小钢炮,冷不丁就会轰赵勤奋一下,常令刚放了一枪正在暗自得意的赵勤奋猝不及防。
  不过许吴二人转念却会望望徐有福宽厚的脊背想,正如那首歌里唱的,他可真是“一无所有”啊!要说他还有点什么,就是还有点良心,而现在有良心的人也不是很多了。倒不是全被狗叼走了,而是良心“大大地坏了”!
  再要说徐有福还有什么,就是还有一身劲!他这一身劲无处使,只能去使到乒乓球台上——他是市政府机关乒乓球比赛冠军。
  若说徐有福还有什么惹人注目之处,也就只有这一技之长了。
  乒乓球这只小小银球曾经给全国人民留下过温暖的回忆。庄则栋、容国团、徐寅生、梁戈亮这样一些名字当年的知名度,不比现在的刘国梁、孔令辉、邓亚萍低到哪里去。这只小球曾起过战国时苏秦、张仪一般的作用。我们国家能有改革开放的今天,可以追溯到那个“乒乓外交”的年代。一些洞察未来、鉴古知今的领袖人物,就是在那时向西方拉开一条小小的门缝的。徐有福至今记得他读小学时听到的那个广为流传的传闻:这只小小银球将一位名叫尼克松的美国人招引来后,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在首都机场与尼克松握手时,尼克松竟当场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与总理握过的手,然后将那块手绢重新装回衣兜里。而周总理以手绢擦手后,随手就将手绢扔掉了。还有一种“版本”是,当时俩人都戴一双薄薄的白手套,握毕手后,尼克松将手套装衣兜里,周总理一扯又扔掉了。
  那时候这个传闻被老师、同学、父亲、母亲讲来讲去。徐有福父亲虽是一个农民,但这位五十年代的高中毕业生十分关心国家大事,到处捡来看《参考消息》。当徐有福不解地问他周和尼为什么要用手绢擦手时,父亲耐心地给他释疑解惑:尼克松之所以擦手,是怕沾染上伟大的共产主义;周总理将手绢扔掉,是干脆将帝国主义扔到垃圾堆里去。握手戴手套扔手套也是一个道理。
  徐有福当时听得似懂非懂。那时学校每年给孩子们接种“牛痘”,以防止天花。天花的病原体是一种病毒。徐有福只知道每年在胳膊上扎那一针,是为了防病毒。周总理与尼克松都认为对方手上有病毒,这一点徐有福算是明白了。
  到1976年,徐有福快要初中毕业了。喇叭里一天到晚在播放那年的元旦社论和毛泽东的两首词:《重上井冈山》、《鸟儿问答》。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将徐有福叫起来,让他背诵“词二首”。当时每个中学生都必须背会这两首词。徐有福还算顺利地背诵下来了,尤其是背诵到“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时,他还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用大拇指按住中指往出弹了一下。徐有福打小就有个习惯,嘴里说什么话时,手里会下意识地伴之以什么动作。老师接着要徐有福再背诵选入中学语文课本中毛主席的另一首词:《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他只背诵出第一句“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就搔着头怎么也想不出下句了。老师也没有太难为他,在讲台上压压手示意他坐下。他的屁股刚沾到凳上,老师突然又问他一句:“寰球”指什么?徐有福连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乒乓球!”全班同学哄一声笑开了锅。老师也笑着说:“朽木不可雕也,不可雕也!”
  不过,徐有福如今之所以身怀绝技,能在乒乓球台前挥拍腾跃扣杀,却全是那时候练下的功夫。从初中到高中,他总是将一个破烂的乒乓球拍别在腰背后的裤带上,一下课就一个箭步冲出去抢占教室外边的水泥乒乓球台。有一次他跑得太急,别在后腰的乒乓球拍掉地下了。若弯腰捡起球拍,乒乓球台势必被别的同学抢占。徐有福当机立断,没敢丝毫减慢或停下小鹿一般奔跑的脚步,比另一个班一个同学快出半步抢到球台前。他张开手臂死死地抠在球台的两面边沿,那个同学将他拖了两把拖不开,才小声嘟囔着走开:“没有球拍打什么球?”而此时紫涨着脸的徐有福才扭头对援兵一般随后赶来的同学喊,让同学捡来他丢弃的球拍。
  徐有福打乒乓球在班里有了点名气,被吸收到校队打球。每天早晨,一位老师带着他们这些校队的球员跑步来到小河边的树林里,每人做十个或二十个俯卧撑后,便拿着球拍对着一棵树干练习打球的基本动作:推、拉、削、扣。有时动作不规范,老师便过来扯着他们的胳膊挥几下,一边挥一边说:“这样,这样!”或者说:“动作幅度太大了,又不是游泳;”“又太小了,又不是哄婴孩睡觉。”老师的话把大家逗笑了。笑毕大家又像拳击运动员那样,对着树干一蹦一跳练习那些基本动作要领。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伟人的话真是可以穿越时空!当年在学校那个水泥乒乓球台前蹦来跳去的徐有福做梦都不会想到,他在三十八岁时会萌生用打乒乓球勾引一个女孩的念头。
  “吴小娇你喜不喜欢打乒乓球?”
  那天办公室只有徐有福和吴小娇两人。吴小娇当时正看着一本杂志哧哧笑。徐有福有时感到十分奇怪,这些女孩子为什么老是喜欢自个逗着自个乐?许小娇就喜欢一边读小说一边乐。就像刚出窝的小鸡娃,一边争啄地上的米粒,一边奔来跑去吱吱叫。
  也许是看书看得太投入了,吴小娇没有听到徐有福问她话。徐有福只得再问一句:
  “吴小娇你喜不喜欢打乒乓球?”
  这回吴小娇听到了。他抬起头望着徐有福,读书引她发笑的笑纹还挂在脸上,就像一场冬雪过后艳阳高照之时背阴地带还留着一片片残雪一般。
  “你问我爱不爱打乒乓球?我挺爱打的,只是打的不好。”吴小娇笑微微地对徐有福说。
  “那太好了!”徐有福情不自禁惊叹一声。
  “什么太好了?”吴小娇有点莫名其妙,说:“现在打乒乓球的人可不多了,都踢足球去了。”
  徐有福干脆将椅子拉得转向吴小娇,正对着和她说话。
  吴小娇此时兴致也蛮高,眉开眼笑的,向徐有福打开了话匣子。她问徐有福说,徐有福你说我刚才为什么发笑?我在书上看到这样一则笑话:小心眼的妻子质问丈夫,你是不是把手机给别的女人使了?丈夫道,没有呀!妻子说,撒谎!我打你手机时明明有个女的说你不在服务区。徐有福你说这个笑话好笑不?有趣不?
  吴小娇这样说时,徐有福却在痴痴地望着她朱唇皓齿花容月貌的那张动人的脸想:再有趣的笑话也没有你本人更有趣!他心里有点发急,很想找出一些有趣的话儿和吴小娇说,可一时却又找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也想起一个“不在服务区”的笑话。唐僧赶走悟空后再遭不测,生死关头想起紧箍咒,于是默念咒语。一会儿空中传来温柔的女声: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这个笑话若在吴小娇讲完后立马接着讲,就显得很有趣,俩人一定会捧腹大笑,甚至笑个不停,也许在共同的笑声中感情的距离一下就拉近了。就像进行短跑接力赛一样,吴小娇跑第一棒,徐有福接住那个棒儿赶快跑第二棒,场外的观众盯着他们疾跑的身姿眼睛都顾不得眨一下。可隔了这么久再讲,就了无趣味——这就好比进行短跑接力赛时,吴小娇跑完第一棒将小棒儿递到徐有福手中,他却没有接住,将小棒儿掉地下了。弯腰捡起来再跑时,怎么也赶不上对手了,观众也会发出不满的嘘声——又像一盘放凉的菜,热一热再吃时,怎么也不会有刚炒出锅的味道了。
  此时徐有福才有点羡慕赵勤奋,那家伙一见许小娇和吴小娇,话儿就像长江从唐古拉山脉各拉丹冬雪山或黄河从巴颜喀拉山脉各姿各雅山麓发源一般,一泻千里,奔突腾跃,滔滔不绝!
  赵勤奋在给徐有福传授“谈恋爱”经验时,阐述过很多观点:“说话是爱情的开始”;“有什么话儿要说出来”;不要“默默地藏在心间”,等等。赵勤奋对徐有福讲,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货郎儿挑个杂货担在村里转来转去,不停地摇那个拨浪鼓。摇鼓就相当于“谈恋爱”时和女孩子说话。说些什么呢?心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就像货郎挑着什么货就卖什么货一样。类似的例子多啦!《红灯记》里那个“磨刀人”喊:“磨剪子来鏘菜刀”,他不吆喝那一声,李玉和能知道他是“组织上”派来的?包括李铁梅,怎能一眼分辨出磨刀人是她的“表叔”?
  当然你不能像阿Q对吴妈那样说:我要和你困觉。这太直白了,一点过渡和意境也没有。而爱情像一支歌或一幅画一样,是有“意境”的。一首歌一幅画的“歌词”或“画笔”太直白,肯定不是好歌和好画。
  这里就有一个方式方法问题。“心里的话儿”既要说出来,又不能像阿Q这样说出来。即使阿Q当时扑通一声跪下,也无济于事。吴妈不是被吓跑,就是被吓哭,要么就会踹阿Q一脚。
  徐有福你听过那个故事没有?敌人扑上来了,哨兵去向连长报告。哨兵是个结巴,“报、报、报”,报了半天脸都憋紫了,还没把那句话说出来。急中生智,他一唱,就将那句话完整地“唱”出来了:“报告连长,敌人上来了!”
  赵勤奋当时拖音带调连着将这句话给徐有福“唱”了两遍,唱毕后说:徐有福你看这样一句普通的话,唱出来也很好听吧?“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意思就是有些话一旦“唱”出来,就比说出来动听,声声入耳。为什么人们不说“唱得比说得还好听”?就是因唱得本来就比说得好听。
  当然“唱出来”是指说话要讲究“韵味”,不是让你像结巴报告连长那样对女孩子“唱”着说话。那人家女娃娃还不把你当做神经病?听过那个神经病的故事没有?赵勤奋问徐有福。一神经病在床上唱歌,唱着唱着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继续唱。医生说,唱就唱吧,翻身干嘛?病人说,傻了吧?A面唱完了,当然要换B面了!要让女孩不把你看作是在病床上自个瞎折腾的这种神经病,就得讲究说话的韵味。“韵味”是什么?为什么同样两个女人,你喜欢一个,却不喜欢一个?就是一个有“韵味”,一个没有“韵味”。你啃两根甘蔗,特别甜的那一根你啃的汁液四溅,嘴唇被甘蔗皮割破也在所不惜。不甜的那一根,你啃一口便扔掉了。扔掉还要“呸”地吐一口。
  所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就是指那种韵味还没有完全散发掉。就像一罐老酒,盖儿揭开时间长了一点,但毕竟是老酒,在地窖里藏了多少年,揭开时间再长仍有一些醇和的味道。
  男人身上当然不会有韵味,词典里又没有“徐爹半老,风韵犹存”这样的词汇。虽然男人身上没有韵味,只有臭味,但说话却是能说出一番韵味来的。
  男人吸引或者勾引女孩子,靠的就是说话的这种韵味,所谓“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话语里藏着智慧”;等等。女孩子听了这样的话后,便会灿然一笑说:“徐有福你真幽默!”
  女孩子表扬你幽默,就是开始向你示爱了。如果是一只可爱的小鸟,已开始向你扑闪翅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女孩子只看见螳螂,看不见黄雀。而你“话语里藏着智慧”,智慧就是螳螂。智慧后面还藏着一个色迷迷的徐有福,这个“色迷迷的徐有福”就是黄雀。
  徐有福我看你干脆简称“徐爹”算了,这样好去找一个“徐娘”。找啊找,找啊找,找到一个“徐娘”。徐有福你信不信,许小娇和吴小娇这俩妮子到四十岁左右一定还是两个“徐娘”。现在则是“徐妹”,不,应该叫“徐嫂”:这两蹄子都已结婚,且年龄都在三十岁上下,还是叫“徐嫂”更准确一些。
  徐有福你说“徐娘”、“徐嫂”、“徐妹”,哪个更有味道?就像一根很甜的甘蔗,切成三截,一溜儿放在那里,你说哪一截更甜?你肯定以为最上面的“徐妹”更甜吧?年龄小啊!青春鲜活,当然最甜啊!作家们是这样认为的,那些混账家伙总是将一切美好的事物比作“青春勃发的少女”或者“美丽迷人的年轻姑娘”,其实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讲,中间那一截“徐嫂”最甜!简直能甜死人!吃一口你就跳楼去了,因为你觉得此生无憾了。可也许你原本准备跳楼,吃一口后怎么也不愿跳了:因为你已在思谋怎样去吃第二口。一颗杏儿,刚熟时并不好吃,有点发涩,发硬;熟透了也不好吃,摸一摸便像稀泥一样烂在手里了;只有介乎二者之间的那种杏最好吃。西瓜也是这样:既水汁四溅,又嚼之有物!
  可惜“许嫂”和“吴嫂”咱吃不上。这俩蹄子一般是不会让人吃的。像“人参果”那样挂在树上馋人呢!咱又不是孙大圣!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了。那天我和市日报社的几位“报人”在一起吃饭喝酒。那几个报人一个个愁眉苦脸的,原来日报社办了一份晚报,原本是为了挣钱,可自创办之日起却一直赔钱,窟窿越捅越大。赔钱的主要原因是报纸的发行市场打不开,所以广告上不来。日报社那位分管发行工作的副社长那天不停地唉声叹气,感叹说打开一份新办报纸的发行市场是天底下最难的事!徐有福你说我当时怎么想?我当时在心里寻思:其实打开许吴的胸怀要比打开报纸的发行市场难得多!真的徐有福,我赵勤奋原来还不信这个邪,以为“铁杵”最终能磨成针!现在看来有时还就是磨不成!不知“徐爹”有没有这个福分?也许“徐爹”你有——痴人自有艳福嘛!
  赵勤奋这个促狭鬼临末了还不忘咬徐有福一口,像当年将一顶顶右派帽子扣在那些知识分子头上一般,将“痴人”这样一顶帽子不由分说扣在了徐有福头上,仿佛徐有福是《卖油郎独占花魁》里的那个“卖油郎”似的。


二十
  徐有福1982年从本市那所师专中文系一毕业,就分配到市政府这个局工作。一晃,十七八年了。
  十几年间,给他留下美好记忆的,只有五楼会议室那个墨绿色的乒乓球台。
  有些人寄情于山水,有些人寄情于女人,有些人寄情于金钱,有些人寄情于打牌。而徐有福十几年来,却一直寄情于这张乒乓球台。
  徐有福是一个不懂得追逐时尚和潮流的人。他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乒乓外交”的时候迷恋上小小的乒乓球,一直对这个跳来跳去的小球痴情不改。八十年代以后,尤其是九十年代以来,中国人由不自觉到自觉地去追逐时尚。在排球和足球之外,这个市先后流行过克郎球、台球、保龄球。在这些球类风行的时候,谁要再玩乒乓球就显出“老土”。徐有福可不管这些,只要有机会就会溜到五楼会议室,噼里啪啦来几盘。
  玩麻将牌得四个人,三个人当然玩不成。打乒乓球得两个人,一个人当然打不成。学校毕业刚分到市政府机关时,徐有福和那个后来给市长送“牛画”当了局长的年轻人玩过一年球。可第二年人家当了副科长后,便再不找徐有福玩球了。人家有了新的目标,很快就听说当了那个局的科长,很快又当了副局长。
  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徐有福其实根本找不到一个与他打乒乓球的人。有一次他竟扯住一个上访的农民,进去噼里啪啦抽了两盘。有一段时间,市政府办公室有一个小通信员喜欢玩玩乒乓球,中午徐有福宁肯牺牲午休时间,也会拉着这个小家伙与他玩几盘球。有时为了让通信员与他多玩几盘,他故意输一局,因为若他老是赢,小家伙就会觉得没有意思,玩几盘就没有兴致了。有时传呼一响,扔下球拍便不见了。徐有福等半天,也不见他回来,在等待的时间里,徐有福会用一块专用抹布将球台擦得雪亮。有时甚至将球案的每条腿和角角落落擦个干干净净。有一次,他甚至钻到球案底下,将球案的背面仔细擦了一遍。
  又有一段时间,市政府来了个挂职副市长。挂职副市长家在省城。每天下午下班后,在大楼前的广场遛一圈,便会上五楼打两盘乒乓球。副市长因打乒乓球认识了球友徐有福,想打球了,就给徐有福打个传呼。徐有福也许正在家里洗碗,洗完碗急急忙忙赶到市政府。只是副市长的球技太差,打球像他讲话一样,文绉绉的。双方玩得都有点兴味索然。可人家毕竟是副市长,球打得臭还得不停口地夸赞他打得好,这也令人尴尬,这球就玩得更无趣了。就这样一个球友,也很快消失了,副市长挂职半年后,调回省里去了。
  徐有福再找谁去打球?儿子读小学四年级时,他带儿子打了几个月,并给儿子许愿说:爸爸将你培养成庄则栋。可儿子并不想当庄则栋,很快就厌烦了打乒乓球。徐有福想不通的是,他像儿子这么大时,几乎每个男孩子都爱打乒乓球,当时为抢球案打架的不是一个两个。即使那些女同学,也会凶猛地冲过来与男同学抢球案。而且往往两个人打球,周围能围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人看打球。只要某一个球抽杀的时间长一些,那些直着脖子看打球的人就会兴奋地一哇声叫好。那时候人们的眼睛里好像除了乒乓球再什么也没有,可现在呢?
  徐有福曾代表县队到市里参加过一次全市乒乓球比赛。当时市体育场有一个室内灯光球场。比赛进行了三天,天天晚上人山人海。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小孩子都来看球赛。球场挤得像农村赶集一样。那次比赛,徐有福打了全市第三名。本来他的技术在县队里都不是最好的,但县队第一名却只打了全市第六名。徐有福临场发挥的这么好,多亏了那个脸白白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是市体委从各学校抽来的报分员。三天十几场比赛,徐有福那个球台总是她在报分。她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声音清脆、悦耳。徐有福是第一次听到标准的普通话,他觉得太好听了。那个女孩儿小嘴唇红红的,牙齿白白的,尤其是脸,那么白净,像扑上粉一样,而那时候的女孩子脸上其实是不扑粉的。徐有福在这个女孩子目光的注视下挥拍腾跃,像只小兔子一样在球台前奔突。他的球扣得又准又狠,而他原本是扣得没有这么准这么狠的;一些很险的球,他也能敏捷地甚至出神入化地救起来,而他平时是不可能将这些险球救起来的。那个女孩儿一边报分,一边拍着小手,冲他喊:“太棒了!”
  那几场球打下来,教练都感到奇怪:有福是超常发挥啊!徐有福脸儿红红的,擦着额头的汗,乘人不注意瞟一眼过去时,女孩儿白白净净的脸已不见了!
  那次球赛结束从市里乘车回县里时,徐有福虽然获得了整个球队最好成绩,却有点闷闷不乐。他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载着他们的大卡车在公路上颠簸,徐有福凝神望着公路两侧的绿树和田野,眼睛里竟蒙上了一层忧伤的泪花儿。
  到市里读师专时,他曾去市体委问过那个女孩儿,可他连她叫什么名字甚至姓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以打听到她的下落。一个美妙的女孩儿,就这样在他的眼前一闪便不见了。
  许小娇调局里来后,他觉得那个女孩儿就是许小娇。那个女孩儿和徐有福年龄差不多,那她就是许小娇的姐姐。想到许小娇是“她”的妹妹,他就更加看重许小娇,仿佛许小娇真是“她”的妹妹似的。
  认识吴小娇后,他又觉得吴小娇又是“她”的妹妹。他有一次差点问吴小娇有姐姐没有?可又觉得这样问有点傻,才将溜到嘴边的话收回去。
  既是“她”的妹妹,也就是我徐有福的妹妹。想到自己有这样两个可爱的妹妹,徐有福心儿都要醉了。
  徐有福觉得,他在心里真是把许小娇和吴小娇当成他的妹妹了。因为他对她俩涌动着一种亲情。不像赵勤奋,只是想着怎样将她俩变成小彭和小姜老师。徐有福有时想,他这个傻哥哥,若能牵着这两个可爱的小妹妹,在市政府办公大楼前的广场上跑来跑去,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徐有福其实是一个内心世界很丰富的人,只是赵勤奋这样的人看不到他内心深处罢了。不知许小娇和吴小娇能不能看到他内心深处?徐有福突然想起了福楼拜那句很有趣的话。福楼拜痴迷于写作,不喜欢漂亮女人。他说:“对我来说,最漂亮的女人也比不上一个用得恰到好处的逗号。”每当许吴姣好的面容浮上徐有福的脑海,他就会想起福楼拜这句话。只是不知福楼拜见了许吴会不会动心?会不会仍认定她们不及一个逗号?逗号?真是一个有趣的说法。许小娇就是一个逗号,那么多人见了她,都会觉得生活陡生希望,有了“奔”头,没命地“奔”她而去——至少“奔”她所在的方向而去。所以她是逗号——男人们的脚步见了她就停不下来。那吴小娇呢?吴小娇应该是句号——至少对徐有福而言是这样。见了吴小娇,徐有福就再也不想走了。她若是一泓清水,他就是水边的一棵树;她若是海岸边的一块礁石,他就是轻轻拍打这块礁石的浪花。“逗号”,徐有福轻轻唤出了声,仿佛许小娇就在眼前;“句号”,徐有福又轻轻唤出了声,仿佛吴小娇伸手可及。他的内心里因此充满了温情。
  逗号、句号之外,徐有福的脑海里突然又冒出了一个问号。谁是“问号”呢?田小兰!当田小兰赤裸裸地躺在床上的时候,难道不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吗?田小兰并不无耻,当她和徐有福讨论曹操、庞统、徐晃和蒋干时,你甚至会发现她有几分天真,几分可爱,她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不倦的探求未知世界的精神!所以无耻的并不是田小兰!田小兰的存在其实是更具现实意义的,她使我们亲眼目睹了生活的无耻和无耻的生活!
  这么说来,徐有福也算不上无耻——当然,若和“生活”以及赵勤奋之类比起来,他差不多是一个“高尚”的人了。他是宁撞金钟一下不打铙钹三千。要说无耻,赵勤奋这个人还是有点无耻——有时甚至像“生活”一样无耻!
  在我们的主人公徐有福的生活中,现在出现了这么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标点符号”:逗号,句号,问号,金钟,铙钹,将来会不会还会有叹号和分号呢?徐有福不得而知。许小娇曾给徐有福发过这样一个短信:“人生因有朋友而酣畅,因有事业而从容,因有成就而自豪,因有家庭而温馨,因被爱而幸福,因希望而奋发,因健康而快乐,祝你应有尽有!”徐有福将这个短信作了修改,改作:“人生因有逗号而酣畅,因有句号而从容,因有问号而自豪,因有叹号而温馨,因有分号而幸福,因金钟而奋发,因铙钹而快乐,祝你应有尽有!”
  在肮脏的令人迷惘同时令人亢奋的生活中,徐有福暂时放弃了逗号,抛弃了问号,一门心思向句号急奔而去。?
  吴小娇老公到省里学习去了。吴小娇老公是一个镇的镇长,作为市里培养的年轻干部选送到省党校学习。学习一年回来后,将担任那个镇的党委书记。
  吴小娇老家在县里,市里没什么亲人。吴小娇那个县与徐有福的县相邻,五十年代合并“大县”时曾经合并为一个县。最初获知这一点时,徐有福眼睛里像焊枪触到铁器上那样,溅出了一溜火星:“小娇,咱俩还是老乡呢!”
  一个人喜欢一个人,连带着会喜欢与她相关联的一切。比如吴小娇脚上穿的那双皮鞋,即使她和许小娇穿一模一样的皮鞋,喜欢吴小娇时,就觉得吴小娇的皮鞋比许小娇的好看;喜欢许小娇时,又觉得许小娇的皮鞋比吴小娇的好看。真是奇怪了!可我怎么能同时喜欢两个女人呢?徐有福想。如果那样,不和那些色狼——比如赵勤奋——没有区别了吗?徐有福在心里责备着自己,便决定一心一意地喜欢吴小娇,不能朝三暮四,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虽然男人大都是这副德性,可我徐有福不能这样——徐有福这样严格要求着自己。
  吴小娇还没有要孩子。她和她爱人商量好,等待她爱人学习完回来,再要一个孩子。到时从县里将妈妈接来,让妈妈给咱带孩子。
  这些话是那天徐有福问完吴小娇喜不喜欢打乒乓球后,吴小娇给他说的。吴小娇平时不喜欢多说话,可一旦说起来,却又有一种止不住的感觉。就像那种水库里的水一样,用堤坝拦着,一滴儿也不会流出来;放开堤坝,哗就流下来了。
  那天吴小娇给徐有福说话的口吻有点像小妹妹给大哥哥说话的口吻。你瞧她怎说的:“到时从县里将妈妈接来。”她说的是“妈妈”,而不是“我妈”,那她的妈妈也就是徐有福的妈妈了!她还说“让妈妈给咱带孩子”。她说的是“给咱”,而不是“给我”或“给我们”。一个“给咱”,让徐有福的心怦怦狂跳起来:莫非她将来的那个孩子是“咱的”?
  那天下午,徐有福在家里吃过饭后,谎称局里晚上要开会,与吴小娇相约第一次打了乒乓球。吴小娇告诉他,她不喜欢跳舞,不喜欢蹦迪,也不喜欢喝茶喝咖啡。所以歌厅、舞厅、迪厅、酒吧一律不去。丈夫去省里学习后,她每天晚上就是看电视,然后给丈夫打电话,打着打着就吧嗒吧嗒掉眼泪,丈夫得像哄小孩子一样在电话里哄她半天,她才会破涕为笑。
  吴小娇这样说时,徐有福心里想:可惜我不能哄她!此时他脑海里又会闪现出多年前那个在乒乓球台前报分的女孩白白的脸,仿佛吴小娇掉出的眼泪蛋儿就是那个女孩掉出的眼泪蛋儿。他真想放下球拍去拭吴小娇脸上像雨后屋檐上滴下来的雨珠儿一样晶莹透亮的眼泪蛋儿——直到她破涕为笑。
  吴小娇的“球技”虽比徐有福要差一些,但还是不错的。“一看你握拍的姿势,就知你是有一些基本功的。”吴小娇将第一个球娴熟地发过来时,徐有福一边轻柔地将球接过去,一边对她说。
  “我小学时在少年宫参加过训练,不过时间不长,只有半年。”吴小娇笑微微地回答徐有福。
  “只要参加过半个月的正规训练,就不一样。球打的好坏不说,发球、接球、推拉削挡,一招一式都是有出处的。不像那些野路子打球的,扣球时像八路军拿一把大刀向鬼子头上砍下来,吓人得很。拉球动作幅度又过大,不小心会把球拍和球一起拉得飞出去。像一个小女孩在前边跑,一个小伙子在后面追一样。”
  吴小娇被他说得咯咯笑弯了腰,蹲下身笑了一会儿,才站起来说:“你太幽默了,把人逗得!”
  徐有福不知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幽默的话来。和吴小娇在一起打球,他不仅浑身是劲,轻松极了,显得年轻了许多,而且如赵勤奋所言,说话也有“韵味”了。好像作家写作一样,有一种灵感迸发、文思如涌的感觉。读师专时,徐有福读过《毛诗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徐有福当时突然产生了一种联想,这种联想让他自己也扑哧笑了。他不知打乒乓球最早是谁发明的。莫非是两个恋情很深的情人,囿于礼教、家法、族规、道德、门第、种族等等因素,无法走到一起。于是俩人就制造了一个类似乒乓球台一样的东西,横在中间将俩人隔开。可因俩人早已“情动于中”,情动于中的结果就是不知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果俩人隔着乒乓球台一个在这边舞手,一个在那边蹈足,别人看了会以为他们是神经病。于是得拿一个东西舞和蹈,这就有了乒乓球拍。两人“舞、蹈”的节奏和韵律得有某种联系,于是就有了乒乓球。以后就渐渐演变为这项运动。
  当徐有福将自己这种奇思妙想告诉吴小娇时,吴小娇眼光里噗啦闪出一星火花,然后便又快乐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表扬徐有福不仅“幽默”,还“这么聪明”。
  那天徐有福与吴小娇一直玩了两个多小时。直玩得徐有福大汗淋漓,而吴小娇也娇喘微微。玩最后一局时,吴小娇突然在案沿上磕了一下手。就像那种薄薄的苹果皮,磕一下果肉就露出来了。吴小娇的球拍噗啦掉到球案上,皱着个小眉头以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碰破的地方。徐有福将球拍扔在案上,救火一样奔过去,焦急地问吴小娇碰得重不重?此时鲜血已经从吴小娇的指头上溢出,顺着手背流下来。徐有福当时心疼不过,一把上去握住了吴小娇的手。可他很快就像握住一个刚从炉里烤出来的烫山芋一样,慌忙放开了手。吴小娇见他那个笨样子,跺着脚娇嗔地喊:“纸,纸!”徐有福这才如梦方醒,急忙掏出餐巾纸掩在流血的地方。此时他冷静地以一只手握上去,一只手竟将吴小娇两只小手握了个严严实实,就像一把抓住两只麻雀一样。再瞧吴小娇,疼得眼泪花花早从眼眶里转出来了。


二十一
  市里招商引资,引来北京的一个客商,在市体育场建起全市惟一的一个网球场。赵勤奋对徐有福说,那网球场建的,像五星级宾馆一样,多豪华啊!徐有福你知道去打网球的是些什么人?当然不是休伊特和大小威廉姆斯。如果咱紫雪十六县共有一百个大款,去打网球的就是这些大款和他们的老婆。徐有福你知道这些大款为啥不带他们的情人去?因为咱紫雪太小,带情人去打网球,哈,一分钟就传到老婆耳里去了,老婆能饶了他们?!况且大款也要向社会表现一下他们还是一些比较负责任的男人,就像布什常带着劳拉到戴维营和德克萨斯去打高尔夫球一样——这些大款也向布什学习呢,所以就带着他们那些土头土脑的老婆去打网球。
  “打一场网球一定很贵吧?”徐有福问赵勤奋。
  “看你这话问的,不贵你徐有福天天去打啦!你不是喜欢打乒乓球吗?你为什么不天天去打网球——咱局里也只有许小娇常能去打网球。徐有福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可要守口如瓶,方副局长和许小娇去那里打过网球!”
  赵勤奋的话引动了徐有福的好奇心,有一天下班回家时,他骑自行车拐到市体育场那个新建的室内网球场,在门口张望了一眼:果然好气派!场地绿茸茸的,就像足球场那么大。有两个人正在一蹦一跳打网球,一男一女,莫非是方副局长和许小娇?定睛一看,并不是!那个男的哪有方副局长那么潇洒,看那油头粉面不伦不类的样儿,真还像本市出产的那种土大款。那个女的也没有许小娇漂亮——更没有许小娇的气质——真还有点像那种本地土大款的发妻——虽然用几千元上万元的名贵服装包装起来,可仍像一颗土豆或一个出土文物似的。
  网球场顶棚有那么多亮亮的大灯泡,徐有福想,这要费多少电啊!现在人们装修房子,也喜欢在客厅里装上一圈圈这样的灯泡——莫非人们在潜意识中,也把自家的客厅当作是网球场了?
  徐有福推着自行车离开时,又想:也没有什么呀!打网球和打乒乓球打羽毛球也没多大区别嘛!你将那个球儿打过来,嘣地弹起来,我再将那个球儿打过去,嘣地再弹起来……
  徐有福不再羡慕那些常能去打网球的大款,仍然常常和吴小娇去打乒乓球。
  赵勤奋自当了副科长后,心里更瞧不起徐有福了。有时在办公室里聊天或是开玩笑,他更是以主角自居,徐有福当然只能是配角——有时甚至连配角都不配——在赵勤奋眼里。
  不过有一件事儿却让赵勤奋对徐有福刮目相看——虽然他心里很不服气。
  一次赵勤奋别出心裁,在办公室和许小娇吴小娇玩儿。他将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放桌上,将许小娇和吴小娇的手机也要来放桌上。他们三个的手机是一个牌子的,且款式、颜色一模一样,只是许吴的手机有精巧雅致的套儿和一些小装饰。赵勤奋像一个毛糙的年轻爸爸给婴儿洗澡脱衣服一般,将许吴的手机套儿剥下来,一边剥一边还坏笑着对徐有福说:“有福你看她俩的手机还穿着衣服。”赵勤奋将许吴手机的“衣服”剥掉后,三只手机光溜溜放在一块儿就毫无区分了。赵勤奋让许小娇吴小娇徐有福都站到他办公桌边来,他像玩三张扑克牌一样,将三部手机在大家眼前眼花缭乱地倒来倒去,然后像三个幼儿园的小娃娃午休时并排睡在三张小床上一样,让三部手机并排“睡”在一起,这才笑嘻嘻地对许小娇说:“小娇你来拿——你把我的手机拿给我,把吴小娇的拿给吴小娇,把你的拿给?你——?你保证拿不对——张冠李戴——不,赵机许拿!”
  许小娇爱玩儿,尤其是没玩儿过的,更爱玩儿。赵勤奋今天这样的玩法她还真没玩过,于是也来了兴致。她高兴地将三部手机分配出去,可最后拿座机电话打着一“验证”,竟真让赵勤奋这个促狭鬼说准了,赵机许拿——许小娇拿了赵勤奋的,赵勤奋拿了吴小娇的,吴小娇拿了许小娇的。
  吴小娇也和许小娇一样分配了个一塌糊涂:她拿了赵勤奋的,赵勤奋拿了许小娇的,许小娇拿了她的。
  赵勤奋自己抓阄儿一般分配时,竟也出了差错。他自己的倒是拿对了,却将许小娇的拿给了吴小娇,吴小娇的拿给了许小娇。
  三个人重新分配了一回,仍然是“乱点鸳鸯谱”。赵勤奋趁机总结说:“这三部手机相当于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比如这个女人是你——许小娇,或者你——吴小娇,两个男人其中的一个是你们的老公,另一个是完全不相干的别的男人。为什么你们这次抓在手里的是这部手机,那次抓在手里的是那部手机?这里边暗示着人生呢!这就意味着,你们当初结婚时,和你们现在的老公结也成,和那个完全不相干的男人结也成——谁更适合你们根本说不来呢!当然,也可以说三部手机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两个女人是你俩,一个男人是徐有福——你俩当初若不和你们的老公结婚,而和徐有福结婚,也不一定就不幸福——恐怕倒会更幸福呢!”
  赵勤奋说到这里,突然做出一副懊丧的表情说:“不能这样说,这样太便宜徐有福这家伙了!徐有福还没抓手机呢!徐有福你来抓一抓,看能不能抓对——你若能抓对,就将她俩许配给你——能抓对才是怪事呢!”赵勤奋将三部手机打乱重新摆作一排让徐有福抓。
  徐有福将许小娇的手机抓给了许小娇,吴小娇的手机抓给了吴小娇,剩下一部却不往起抓,“这是你的!”徐有福指指桌上那部孤零零的手机对赵勤奋说。
  赵勤奋抓起自己的手机拨给许吴一验证,徐有福竟然都抓对了!
  赵勤奋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这不可能吧?他说着,将三部手机又在手里倒腾了半天,放在桌上,指了指让徐有福抓。
  徐有福将吴小娇的手机抓给了吴小娇,将许小娇的手机抓给了许小娇,又将赵勤奋的手机孤零零撇在那里。再验证,无差错。
  不仅赵勤奋觉得不可思议,连许吴也有点奇怪。赵勤奋懊丧地坐下来,自语道,真是见鬼了!他冲徐有福喊:“有福,那她俩就许配给你了,你打电话问问人家老公愿不愿意?”接着又嬉皮笑脸转向许吴说:“将你俩许配给老徐,我这心里像针扎一般猫抓一样难受,可咱又不能食言。”随即又恨恨地嘀咕说:“徐有福这家伙真是个独占花魁的卖油郎呢!”


二十二
  局里给每个同志发了一部手机,大家都很高兴。局里规定,局长每月可报销手机费五百元;副局长四百元;科长三百元;副科长二百元;副主任科员一百元。
  自从方副局长来了后,局里的各种经费都宽裕了。需要经费了,方副局长便将许小娇叫到办公室。许小娇就会起草一个关于解决某某经费的报告,许小娇将报告交吴小娇打印好,再拿到方副局长办公室。方副局长在上面写一行字:某某同志,请予以支持为盼。这个“某某同志”是市财政局局长,曾给市委书记做过秘书。
  方副局长将报告签好递给许小娇后,有时也会和许小娇说一会儿话。方副局长说许小娇很像他大学的一个同班同学:“那女孩聪慧得很!当时在系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后来出国了。”方副局长微笑着这样说。方副局长认为,大学里一般一个班只有一个特别聪慧的女孩,聪明的当然一个班会有两三个,但聪慧的不会超过一个。方副局长特别强调“聪慧”二字。聪慧与聪明是不同的:聪慧是以聪明为起跑线,以智慧为终点线;而聪明则是以聪明为起跑线,又以聪明为终点线——就有可能流于小聪明。无论是男孩女孩,一有“小聪明”味儿,魅力和感召力就大打折扣了。小聪明有时是很害人的。
  “男孩呢?男孩聪慧的也没几个啊!”许小娇不卑不亢这样说,“傻的多!”
  这两个人说话挺有意思,他们说出的话只是他们要表达意思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二并不说出来。就像那种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一角”。
  若要将他们没有说出来的三分之二“翻译”出来,至少有这么些意思。
  意思一:一个班只有一个“聪慧”女孩,省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修饰语,即“美丽”、“漂亮”、“高雅”、“大方”、“令人心动”等等。将这句话说完整,应是“一个班只有一个美丽漂亮的聪慧女孩”,或者“一个班只有一个高雅大方令人心动的聪慧女孩”。前面这个修饰语十分重要,因为单单以聪慧去判别认定,一个班显然不是“只有一个”,有些女孩长得很丑,或者个子很低,或者腿短而粗且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这些女孩也许很聪慧,但却不在方副局长所说“聪慧”之列。因为这些女孩再聪慧,也招惹不来男生多情的目光。
  意思二:你(指许小娇)肯定是你们班当时那个聪慧女孩,甚至系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因为你很像“她”。
  意思三:那女孩“后来出国了”。若不出国,我们之间会有一些“故事”发生。而且我们在大学里已发生过一些“故事”。
  意思四:你既然很像她,暂时又无出国打算,那我们之间是否可以有一些“交往”甚至“故事”发生呢?我们过去没有发生过“故事”,并不意味着今后不能有“故事”发生,因为这个世界天天都在发生着“故事”。所谓“这个世界很精彩”,就是因一些绚丽的“故事”才精彩。“这个世界很无奈”,就是因为一些人进入不了故事情节,更无法成为中心人物而显出“无奈”(比如徐有福)。
  这么多“意思”,都可以从方副局长平平淡淡的三句话中间搁进去。方副局长的每一句话,都像衣柜里的一层板,上面可以整整齐齐摆放很多衣服,有些衣服甚至可以挂起来,因为“隔板”的空隙很大:“那女孩聪慧得很;当时在系里是数一数二的;后来出国了”。你瞧这三块“隔板”的空隙大不大?
  而许小娇回应方副局长的三句话,更言简意赅,空隙更大:男孩呢?男孩聪慧的也没几个啊!傻的多!
  这几句话藏在海面以下的意思是:不要以为男孩就比女孩聪慧,有的男孩也许挺聪慧,但也属于那种“短肢男生”,形体有缺陷。而且有些男孩虽然聪慧,但太“色儿”。不聪慧的男孩当然傻,就是那些聪慧的男孩,也“傻的多”。这样一剔除,聪慧男孩比女孩就更少了。
  当然方副局长你属于那种聪慧的、肢体修长的男孩。也许你一点也不傻,可谁知道呢!
  方副局长是以欣赏的目光打量许小娇,许小娇则以挑剔的目光打量方副局长。这俩人若发生一场“赛事”,吹哨子的是许小娇,方副局长只是那个憋足劲儿的长跑运动员。即使最终能跑到终点,也累得够呛,差不多就精疲力竭了。因为许小娇仅“各就位”就喊了三次,“预备”又喊了三次。方副局长双手都快要在起跑线上撑肿了,才终于听到许小娇那声长长的哨音。
  许小娇的手段何等厉害,局里没多少人真正领教过。
  倒是有一位领教过。老局长担任本局局长前,曾有一个四十刚出头的局长任本局局长。这位局长任过县长,在那个县政绩不错,口碑也不错。所以这位局长颇为自得——紫雪市的大部分县长局长都是这副德性,有一种毫无来由的优越感,其中有个别人还喜欢腆着个肚皮,将手背抄在身后,跟人说话时待理不理的。当然跟上级领导说话就不是这副德性了。尤其是见了市委书记和市长,像当年的猪头小队长之类的日本下级军官见了他们的大佐一样,只顾点着头弯着腰哈伊哈伊。
  徐有福在局里工作这么些年,曾随市里的代表团去珠三角参观过一次。他发现南方的县委书记县长局长与北方的县委书记县长局长在肢体动作上有很大的不同——南方的此类官员总是前倾着身子小跑着,见人目光热切;北方的此类官员却总是后仰着身子踱着步,见人目空一切。
  老局长之前那任四十多岁的局长上任不久的某一天,就这样背抄着双手踱着步走进大办公室,看着坐在那里的徐有福就笑起来。徐有福见新来的局长这样妩媚地冲自己笑,诚恐诚惶地站起来,他这才发现局长的脸盘虽然大面积地向着他,可眼睛却直白地望向他的身后——原来局长是冲许小娇笑——当时办公室只有徐有福和许小娇,许小娇的办公桌在徐有福的办公桌后面。
  这位局长本来认为将他安排到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局里任职是政治迫害,是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打击报复他,因为他是这位新任市委书记的对立面提拔起来的干部。可一见到许小娇他就不认为是政治迫害了,他甚至感谢这位“迫害”他的市委书记——否则他怎么可能认识并且亲自领导许小娇这么一个冰清玉洁冰雪聪明的可人儿。
  好在局里的工作不像县里的工作一样,一年不干一件事儿也不会耽误任何事儿——县里可不是这样。这位局长一天到晚只是思谋着怎样“领导”许小娇。
  带着许小娇下了几次乡,开了几次会——当然为了打掩护,还有别的同志一块儿去,比如乔正年,比如刘芒果,比如赵勤奋,偶尔还有那个呆头呆脑的徐有福。乘人不备试探着悄悄给许小娇说了几句语意含蓄一语双关的疯话儿,许小娇竟没有反感,(许小娇反感能让你看出来?)还像凤姐儿逗贾瑞玩儿那样,和他假意眉来眼去了一番。有时从局长办公室出来,许小娇还像凤姐儿在宁府会芳园里与贾瑞擦身而过时那样,“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儿”。局长大喜过望,认为时机成熟了,迫不及待跑下山来摘桃子——局长当然并没有真去摘桃子,而是约许小娇去看电影——这就更落入了俗套。
  局长将一张电影票夹在借许小娇的一本书里,让赵勤奋将许小娇叫到他办公室——赵勤奋那时也像方副局长调来后一样,总是设法让自己的身影出现在局长的视线之内——当时刚到下午上班时间,很多同志还没有来,赵勤奋已来了——因为局长已来了。局长刚将那张电影票夹进书本,见赵勤奋在门口一晃,便让他去叫许小娇。赵勤奋十分乐意地将许小娇叫到局长办公室,局长将书递给她时,特意叮嘱:“小娇,书里还有一个东西,你下去看一看。”
  许小娇本是一个好奇的妮子,听局长说有一个“东西”——是什么“东西”呢?下去将书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纸条。许小娇当时差点笑倒——不是因纸条,而是因纸条上的几句话:小娇,请你去看电影,晚上七点,不见不散。
  许小娇当时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上中学时收到了男生偷偷塞在她书包里的此类纸条。许小娇上中学时,从初中到高中,那些脸上长着粉刺的大男孩总是将笔迹不同的各种纸条塞进她书包里,桌斗里,课本里,文具盒里——仿佛这些纸条是电影《地雷战》里我民兵健儿埋设在鬼子脚下的地雷,让许小娇防不胜防。
  纸条儿游戏许小娇早玩腻了,没想到局长今天又将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中学生——局长若不要在书里夹这个纸条,也不要告诉许小娇书里有什么“东西”,而让许小娇翻书时“无意中”发现这张电影票,她或许会去的——我们知道许小娇是那种喜欢意外惊喜的女孩。何况当时许小娇正准备买票去看那部影片,那部影片叫《泰坦尼克号》。
  《泰坦尼克号》在紫雪市首映时,十分火爆,市文化局在紫雪大剧院举行了隆重的首映式。当时只在紫雪放映三天,便要“巡回”到十六个县去放映。
  那天局长在电影开场前早早坐在那里虚位以待——就像“傻波依”贾瑞在“西边穿堂儿”等凤姐儿一般。可直到那艘巨轮在深海沉没,身边的位子仍然空着。局长以为许小娇粗心大意没有发现电影票和纸条。第二天,他又将一张票给许小娇,可许小娇还是没来。身边那个空位像一个缺了一颗门牙的小孩一样,促狭地挤眉弄眼取笑局长。局长像一只离群的孤雁一般,形单影只地在影院坐了几个小时,羞愧难当。电影快要放映完时,他恨不得跑到银幕上,站在那艘倾斜的巨轮船头,与在那场海难中不幸的遇难者一起沉入海底。
  这件事对这位局长打击很大,一个一贯自信的人其实是经不起任何微小的打击的。时隔不久,他便千方百计调离了该局。
  许小娇没有陪局长去看《泰坦尼克号》,再正常不过。即使许小娇陪他去看,局长也不可能仅靠一张电影票就架起通向许小娇心灵深处的桥梁。许小娇何许人也?俗不可耐的局长岂能糅她眼里?局长即使变作一粒沙粒,不小心被风吹进她的眼皮,她也会撒娇地找人翻起眼皮,哈一口气将那粒讨厌的沙粒吹出去呢!想当年,那样一位知书识理、风度翩翩的儒雅之士,都被她视作“沙粒”,“夫”一口就从眼皮底下吹出去了。
  许小娇上大学的时候,一位老师像“蝶恋花”一样追逐着她。老师三十出头,已婚。这位儒雅飘逸的老师当时是中文系女生们共同崇拜的偶像。出版过研究李白杜甫的专著,当时已破格晋升为副教授——是那所大学最年轻的副教授之一。并且对柳永秦观李清照李商隐等人的诗词也研究颇深。讲课时那才叫口若悬河,把那些古人写下的优美句子背诵得滚瓜烂熟。他吟咏唐诗宋词包括元曲汉赋,像从喉咙间往出牵一根线似的。仿佛他躯体里有个线轴,那些唐诗宋词元曲汉赋在这个线轴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随手牵一牵,扯一扯,骨碌碌从他口里向外滚动。
  他还有个绝活——可以将白居易的《长恨歌》、柳永的《雨霖铃》、《蝶恋花》等诗词倒背如流。也许有人会说,他能“倒背”,就不一定能“正背”。许小娇和她的同学们起初也有过这种疑虑,曾当堂“考”过这位老师。让他先“正背”,再“倒背”。没想到他正背倒背都如长河奔涌一般,一泻而出,一词一句,分毫不乱,令人叫绝称奇。
  许小娇就是在听老师“倒背”这几首诗词时眼睛一亮、心里一动的。瞧老师背诵时那沉醉的样儿:抑扬顿挫,舒缓起伏,张弛有度。这位老师真称得上是才华横溢——不,应该是才华“倒”溢!
  老师当然也早已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见许小娇望着他的目光像当年那些革命青年望着延安的目光一样热切,便自信地迎着她的目光走过来。接下来老师频频约许小娇吃饭、喝茶、听歌、跳舞。许小娇那时候真还有点迷恋这位老师,和他在一起感觉挺好。首先他不是“语言乏味,面目可憎”,而是“语言有趣,面目可亲”。他的语言不仅有趣,而且有?味——?有时甚至味道十足,令人回味不尽。当然这得益于他渊博的知识。在许小娇看来,这位老师差不多当得起“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这样的评价了。
  俩人就这样若即若离交往了一年多时间。一个美丽又大方,一个温情又体贴,算得上是才子佳人。当时张行那首歌《迟到》正流行。老师遗憾地告诉许小娇,虽然她在他身边,带着微笑,但他“早已有个她”,说到这个“她”时,老师像那些伟人那样遗憾地摊摊手,又伤感地摇摇头。见老师伤感,许小娇也就有点伤感,觉得人生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如意事就只剩下一二了。当时她还拿这话安慰老师。老师见她如此体谅人,深受感动,伸手揽住她的肩,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急忙放开,并说了声“对不起”。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肌肤相触。许小娇后来想,如果到此为止,将这种温情脉脉的关系一直保持下去多好!可老师却耐不住性子了,也像后来那位局长那样,迫不及待地从峨眉山上往下跑——有一天,他将许小娇约到一个星级宾馆。许小娇早窥破了老师那点小心思,心里已生反感。可那天她并未爽约,而是如约而至。进门后就说想洗澡。老师心中大喜,连声说你洗你洗,我到楼上酒吧坐一会儿:“喝一杯咖啡,再品一杯红酒,你大概就洗完了吧?然后咱们坐着说话。”副教授出门时,还“叭嗒”按下门锁按钮,和许小娇开玩笑说:“这下放心了吧?咱可是谦谦君子!”
  其实副教授到酒吧后,哪有心思喝咖啡、品红酒,在那儿反复“倒背”《长恨歌》中的这几句呢——?
  始是新承恩泽时,
  侍儿扶起娇无力。
  温泉水滑洗凝脂,
  春寒赐浴华清池。?
  许小娇从“华清池”洗浴出来,将衣服穿好,故意“云鬓散乱”,半仰在床铺上,拿起遥控器啪地打开电视。副教授进来时,见许小娇已“上床”,大悦。心想:怎么没费多大劲儿就将这样一位绝色且高傲的女孩子“放倒”了?他这样想着,并没有像刚才说的那样“坐着说话”,竟毫无过渡地径直走过来,半撑着一只手,虚实结合地伏卧到许小娇身上。
  许小娇这蹄子在男人面前“临危不惧,处变不惊,不动声色”的本领就是那时练就的。她当时并没有像我们想像的那样,会给老师一记响亮的耳光,(哪能呢!)或者像赵勤奋追逐的那个小彭那样,一个鹞子翻身或者鲤鱼打挺,下床摔门而去。她甚至很配合地将原本半仰着的身子往下边顺了顺,这样她就差不多由“半仰”变做了“全仰”。副教授见许小娇如此配合,大喜过望,急忙将自己笨拙的身子像个手机翻盖或汽车引擎盖一样,啪哒扣到许小娇身子上面(但出于某种担心,此时他半撑着的一只手仍没有完全放开)。
  副教授向许小娇压迫过来时,许小娇并没在意,仍在不慌不忙扭着头看电视。美目顾盼,看到高兴处还哧哧直乐。副教授见许小娇脸上笑靥如初,并无嗔恼之意,终于完全放下心来,这才将半撑着的一只手彻底松开,像建筑工地的一袋烂泥或一架失事的飞机一般,完全彻底地落到许小娇凹凸有致美妙绝伦的身子上来。
  许小娇这妮子的“大将风度”由此可见一斑。“飞机失事”她都没表现出丝毫惊慌失措,仍在那儿目不转睛看电视。副教授则放心地伏在她身上瞎折腾。遗憾的是许小娇没穿裙子,虽是夏天,她却穿一条绷得很紧的牛仔裤。副教授兀自折腾一会儿,见许小娇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儿,眼睛里并无“迷离”的成分,也没有进一步“配合”之意。情急中,他伸手去脱许小娇的衣服。许小娇表示反对地“嗯”了一声,他便像一只蛤蟆一般伏在那儿不敢动了。
  那天副教授使出浑身解数,曲意逢迎,把自己折腾得满头大汗,许小娇却始终不为所动,像坚守上甘岭的勇士那样绝不退却半步——即使不得已退守到坑道里,手里仍然紧握着那支钢枪,随时准备冲出去重新占领暂时被敌人攻陷的表面阵?地。?
  见许小娇固若金汤,副教授终于泄气,有点沮丧地退回到沙发上抽烟。许小娇却瞧都不瞧他一眼,还在瞅着电视乐。一张俏脸笑得花团锦簇,妩媚极了。副教授也只得陪着她笑,心里却恨得像古书上写的那样,险些将钢牙咬碎!
  此时许小娇却差遣副教授去买雪糕。她莞尔一笑,媚态十足地说:“我口渴,劳驾出去买个雪糕好吗?”副教授只得转身出去买雪糕,心想:我回来时口对着口喂她吃雪糕,吃罢雪糕她的心总该像雪糕那样融化了吧?那条像铠甲一样的牛仔裤总该脱下来了吧?副教授刚出门,许小娇又用甜甜的声音撵着他的脊梁骨喊了一声:“再捎两瓶矿泉水!”可待副教授兴冲冲拎着矿泉水和雪糕回来,这小狐狸早不见踪影了——副教授才知女人里有如此厉害的角色——“段位”不再聂卫平之下!


二十三
  市政府机关准备在“十一”举办一场机关干部交谊舞比赛,要求各局派出两对选手参赛。“十一”前两个月,各局已开始确定人选进行练习了。
  局里确定的两对选手是许小娇和赵勤奋,吴小娇和徐有福。
  市政府为活跃机关干部的文娱生活,每年“七一”、“十一”前夕都要举办一些文体活动。徐有福到市政府工作十几年来,体育方面举办过篮球、排球比赛;象棋、围棋比赛;还举行过克朗球、台球、保龄球比赛,乒乓球赛只举行过一次。文娱方面以歌咏比赛为主,简称“大合唱”。涂个红脸蛋站成一排排唱那些老歌。歌咏比赛市长们也参加,当然市长会站在最中间。涂个红脸蛋,穿着白衬衣系着领带,大家都显得很年轻,每个年龄段的人都会一下回到自己的青春岁月。
  举行交谊舞比赛,十多年来是第一次。
  局里最初确定的男选手是赵勤奋和刘芒果。刘芒果连连摆手,说他没有跳舞天赋。又选了徐有福,徐有福说他也没有跳舞天赋。赵勤奋当场揭露他:“徐有福你参加过跳舞培训班的,咱们还一块儿学过跳舞呢!十年前,在市工人文化宫。”
  1990年前后,跳舞风曾风靡全市。那时这座北方小城市仿佛被谁施了魔法,整个城市都几乎“舞动”起来。那时市里还没有手机,也没有保龄球、网球,也没有网吧、茶吧、咖啡吧,甚至没有“小姐”和“包厢”。当然也没有浴足、按摩、踩背、捶腿等消遣场所。
  当时只有一些大舞厅,设在市艺研所、青少年宫、工人文化宫。还有一些露天舞场。包括市农林学校、教师进修学校、财贸干部学校的会议室或学术报告厅,也被临时改作舞厅,面向社会收费服务。当时市报上还就此展开过一场讨论,讨论的焦点是学校该不该开舞厅?两种观点针锋相对,一种认为应顺应“改革开放的潮流”;一种则认为扰乱了“宁静的校园生活”。有一位八十高龄的建国初的老校长甚至亲笔撰文,标题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文中有“男女搂抱,污人眼目”的句子。
  那时人们认为享受生活就是去跳舞。跳的舞大都是正规的交谊舞:三步、四步、水兵舞、迪斯科等。水平高一点的,也有跳探戈、伦巴、狐步、快步舞等等。那时,一个舞步优雅娴熟的女性是十分惹人注目引人遐思的。无论踏进东南西北哪个大舞厅,但见摇曳的灯光下,人们搂着转在一起。有的男人身材高大,舞伴则矮小一些,俩人转圈的时候常常看不见女舞伴,好像那个男人一个人在那儿自娱自乐似的。直到转一会儿圈将女舞伴从怀里放出来,俩人牵着手一伸一缩、一进一退时,才会看见那个小巧的女舞伴——仿佛女舞伴是一只小鸟似的,而男人的怀抱则是一个竹笼。俩人双目含情“牵”一会儿手,女舞伴又如一只小猫一样偎男人怀里去了。俩人再次转圈时,女舞伴又找不见了,好像耍魔术似的。
  中老年人都以跳华尔兹为主,年轻人则喜欢跳“恰恰”和迪斯科。往往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忽然间,所有跳华尔兹的人都坐回周围的椅子上去了,将场地空出来:原来是两对年轻人开始跳“恰恰”了。这种舞的主要动作是像鱼那样摆臀部,而且男女之间要摆出一种“节奏”和“韵律”。臀部摆动的时候,大腿、脚腕、腰、脖子都会或快或慢随之摆动伸缩,像一条直立的蛇一般。有时手还得伸出来。就像那种大吊车,伸出臂准备将什么重物“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表演一会儿“恰恰”,忽然会上来两排甚至三排年轻人,就像那种扑上阵地的增援部队一样。这一排排年轻人上来便又换了一种新的跳法:手像杨丽萍跳舞那样叉在腰际,大家同时往出甩脚片子!当然是有节奏的,或快或慢,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有时还会齐声嗨地吼一声。甩动的脚片有点像农民打场时舞动的连枷,灵巧而自如。
  终场的时候,往往放一曲快节奏的迪斯科,人们像一群饿狼一样在灯光中扭曲、变形;又像在哈哈镜前一样拉长、缩短;狼奔豕突一番,音乐戛然而止:曲终人散。
  徐有福就是在“全城皆舞”的那一年,去参加交谊舞培训班学习的。那一年里,在徐有福生活的这座城市,人们对跳舞的迷恋,像古书里所描述的,差不多到了“男女弃其旧业,亟会于道路,歌舞于市井尔”的程度。
  本来徐有福对跳舞并没有兴趣:“还不如去打两盘乒乓球!”他对妻子这样说。可妻子却执意要去学习。妻子的心情也可以理解:当时她所在的艺研所,所有的人都“旋转”开了,她若站着不动,是会被别人嗤笑的。何况那时他们也就许小娇、吴小娇这样的年龄,心里本身会有一些“旋律”的。
  那场跳舞风就像一场台风或龙卷风。台风过后,会有一些房屋坍塌;跳舞风过后,也有一些家庭解体。此外跳出婚外情的,跳的夫妻“背靠背”的,更不鲜见。
  市政府当时有不少“舞林高手”,其中某局有一位舞林高手被大家戏称作“三条腿”。据说一位刚迷上跳舞的年轻人私下里向他请教,若跳成“三条腿”怎么办?他回答说:“那就蹲下系鞋带。”年轻人道:“鞋带那时刚好就松开了?”他不耐烦地说:“你说你烦不烦,没见过你这么不开窍的人,你蹲下自己一把扯开再慢慢系住不就行了!”这位被称作“三条腿”的舞林高手这样说着,已撇下虚心求教的年轻人,和一位身材高挑的舞伴旋入了舞池——这位常和他搭伴跳舞的舞伴私底下被人们称作“矿泉水”。
  徐有福与妻子却没有跳出一点“绯闻”。徐有福虽身材高大,但不解风情,不会招蜂惹蝶。况且他的舞也跳得并不好,有点笨拙,没有那种“飞扬”的感觉。妻子虽然舞跳得比徐有福好,可她不漂亮,胸不大腰却比较粗。抚着这样的腰跳舞,像抚着一棵躯干很粗的树一样,稳当但不灵巧。
  徐有福与妻子参加的是市工人文化宫的培训班。学会“三步”、“四步”后,老师认为他俩很有前途,应该每人再交三十元钱,参加“提高班”学习。提高班主要学探戈、狐步、吉特巴等难度较大的舞种。包括华尔兹,到了提高班学习的已不是普通的华尔兹,而是“维也纳华尔兹”。徐有福和妻子参加了几次便不愿再去了。他觉得夫妻俩跳那种同时把脑袋猛地向左或向右大幅度甩动的舞有点滑稽。有一次他们亲眼看见,一对男女在甩脑袋时将眼镜甩了出去,引来一片哄笑。
  徐有福就是在培训班学习时,碰到赵勤奋的。他也在那个培训班学习。
  以后差不多有一年时间,徐有福常常和妻子去那些露天广场跳舞。几乎每次去都能碰到赵勤奋。赵勤奋从未带他妻子跳过,有时带这个女孩来跳,有时带那个女孩来跳,有时又一个人来。一个人时,他先会坐在某个角落里抽一支烟,一边抽烟一边将两只眼睛像探照灯那样在全场扫来扫去,只要发现一个灵巧而窈窕的身姿,赵勤奋便会大步流星走过去。过一会儿徐有福再看时,那女孩已像一根面条一般软软地偎在赵勤奋的臂弯中了。目光如炬的赵勤奋腰挺得笔直,西装革履像个绅士。而那女孩则向后仰着头,长裙摆动,脚步轻盈地随赵勤奋滑动。他俩跳舞的姿势,宛若一架飞机上挂着一片白云。
  由于赵勤奋的“揭发”,局里最后确定的男参赛选手是赵勤奋与徐有福。
  为了方便各部门练习跳舞。五楼会议室的乒乓球台搬一边去了。六楼、八楼、十楼、十二楼会议室也腾了出来。凡是各部门选出的选手,每天只上半天班,下午可以在这些会议室练跳舞。有些选手若工作忙下午脱不开身,就在晚上练习。
  许小娇与吴小娇的“舞艺”不相上下。徐有福和许小娇也跳过几次,但主要是和吴小娇跳,因为他俩是“一对”。
  吴小娇身轻如燕,和她跳舞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十年前徐有福与妻子跳了一年舞,也没有这种感觉。徐有福本来舞步有点笨拙,但和吴小娇跳一会儿,突觉轻灵起来,就像两条鱼儿在一潭清澈的湖中戏水。徐有福捏着吴小娇纤长而柔软的手指,心里溢满了幸福。他轻轻地捏着,生怕将吴小娇捏疼,仿佛吴小娇的手是那种麻花儿,稍一用力就捏碎了。
  徐有福有点激动地将这种奇妙的感觉告诉了吴小娇。他说:“小娇,和你跳舞,我有种幸福感。”他第一次称呼吴小娇为“小娇”,而没有像过去那样称呼吴小娇为“小吴”。听他这么说,吴小娇没吭声,只是启齿笑了笑,带着徐有福继续“飞翔”。吴小娇的腰柔若无骨,弹性十足,抚在她的腰际,仿佛抚在一把六弦琴上,随时都能弹奏出动听而美妙的乐章。


二十四
  徐有福已无法控制自己对吴小娇的爱恋。
  晚上睡在床上,徐有福会闭着眼想吴小娇,回忆吴小娇和他说话的每个神态。甚至这句话和那句话语气的区别,这次笑和那次笑纹理的不同。有时她的笑纹好像是从里向外溢,有时又像是从外往里溢。就像一潭湖水里,若你是从那边往湖里扔石子,波纹便从那边向这边溢过来;若你是从这边向那边扔石子,涟漪便从这边向那边溢过去。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常常背对着妻子,在心中想念和呼唤着吴小娇。此时的徐有福,才体会到什么叫“同床异梦”。他甚至会用自己的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仿佛是跳舞时握住了吴小娇的手:冰凉、细腻、光滑、美妙、甜蜜!
  每晚他都会半夜醒来。只要一醒来,就会想起吴小娇。有一次他甚至在深夜因思念难以排遣而流下泪水。
  徐有福对吴小娇的思念和眷恋,简直像《诗·陈风》中《东门之池》里那个男子对“淑姬”的眷恋。是的,吴小娇就是徐有福心中的“淑姬”!
  更难以启齿的是,他即使伏在妻子身上和她做爱的时候,也会幻想是和吴小娇做爱。没有吴小娇“介入”之前,俩人“爱情”时妻子老是闭着眼睛,而他总是大睁着眼睛。自从与“吴小娇”开始做爱后,他却突然喜欢闭着眼睛埋头苦干,相反妻子反倒睁开了眼睛:“徐有福你又不是女人,闭着眼干什么?”妻子有点生气地问他:“莫非你在想某某某?”妻子说了一个很有名的歌星名字。
  徐有福突然对自己过去十几年懵懵懂懂的生活不满起来。不仅是不满,简直是羞愧!他甚至羞愧地以手捂住了脸。
  徐有福二十岁师专毕业参加工作,现在三十八岁了,才仿佛遽然明白什么是“人生”。在这个声色犬马的世界上,“人生”就是去得到你应该得到的那些东西。而这些年来,徐有福得到了什么?
  如果问徐有福此时最想得到什么?他肯定会说出那个名字。是的,只要得到那个名字,徐有福再不会谋求得到别的什么了。他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可他能得到那个名字吗?
  他不能!
  徐有福没有勇气向她表白什么,更不说倾吐那种“衷肠”,至于“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只是一个叫“柳永”的古人写的诗句,与徐有福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
  徐有福不是没有“衷肠”,不是不会“执手”,也不是因泪腺堵塞无法“凝噎”,而是没有“底气”或“底气不足”。
  底气是什么?就是金钱、地位、权力,以及与之伴生的轿车、美女、洋房。
  这些能够给男人“撑腰”甚至“壮肾”的东西徐有福一样也没有。如果局里不发那一部手机,他现在怀里还揣个小灵通。有一次当年师专的同班同学聚会,这个是老板,那个是局长,还有做县委书记县长的。那些司机和办公室主任跟在他们的书记、县长屁股后面,眼巴巴地捕捉着书记、县长的眼神,只要他们随便说句什么话,那些人便按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跑来跑去,甚至作为“指示”去落实。他们的手机几乎不停地响,不知有多少人一天到晚在给他们打电话。电话里的那些声音谦卑极了:有时在恳求什么,有时在汇报什么,有时又在解释什么。
  当然还会有一些女性宛若琴弦一般柔媚曼妙的声音。那些声音会从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飘过来。有的来自北京,有的来自上海,有的甚至来自国外。有女博士、女记者、女经理,这些人在某个时间来过同学当县委书记的那个县,而同学对她们给予了“支持”。她们从此不论走到天涯海角,也记着同学,并会给同学打个电话问好,过节时还会给同学寄来一个精美的贺年片,并诚邀同学到她们所生活的那些大城市游玩:“我可是一个不错的导游呢!”她们会在电话上娇嗔地对同学这样讲。
  两相对照,徐有福能不羞愧?这些生活中如鱼得水的同学,十几年前和他是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起跑的啊!有的同学起点甚至要低出他许多。那个当县委书记的同学,刚毕业时分配到一所偏远的农村中学当教师,而自己当时就分配到市政府机关。虽然部门不重要,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市里以前有几任市委书记市长最初都是市政府的勤杂人员呢!和自己同一年分配到这个局的那个叫达有志的同事,两三年后调到市政府办公室,又调到市委办公室,现在是市委常委兼办公室主任。而自己却还是这个局的一个副主任科员!
  徐有福同志啊,这么些年你干什么去了?莫非是跟哪个小娃娃捉迷藏去了?还是站在某个大风口喝西北风去了?
  是的,吴小娇是一个淳朴的姑娘!但她又有什么理由向一个啥也没有的男人委身呢?好比现场直播的那种晚会:宋祖英、陈红、张也跑出来唱歌,不是《好日子》,就是《常回家看看》、《走进新时代》,台下那么多观众都会给她们以掌声。而如果徐有福跑上去唱歌,观众不喝倒彩把他轰下台才怪呢!即使吴小娇、许小娇坐在下面,她们会对徐有福报以热烈的掌声而对宋祖英、陈红、张也嗤之以鼻吗?!
  人生是一个舞台,谁在这个舞台上表演得好,唱得好,就会赢得掌声;反之则会被抛弃被遗忘甚至被驱逐!
  徐有福是那种还没走上舞台便羞愧地转身跑下去的“演员”。
  自从懂事以来,便有一种声音在“教育”他:不要去追逐金钱、地位、权力,因为这是一些没有“价值”的东西。而什么东西才有“价值”呢?当然是“理想”啦!一个人自小树立的远大理想,就应该是到哪儿去站岗放哨;或者像“农民伯伯”那样去种地;总之应去为人民服务,做一个螺丝钉,拧在哪儿就在哪儿闪光。
  徐有福倒是做了一个螺丝钉,但他却看不到自己“闪光”的地方在哪里。
  问题是别人也看不到。包括妻子、儿子或者许小娇、吴小娇以及局长、副局长均看不到!徐有福也曾去追逐理想,可至今没有找到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徐有福也曾去为人民服务,他曾经将那个不会坐电梯的老大爷老大娘带上带下。可“人民”却从不为他服务,赵勤奋该是一个“人民”吧,可这个“人民”却总是嘲笑与欺侮他。
  许小娇与吴小娇对他不错。可也仅是一种“同情”、“怜惜”,而不是“爱”或“爱慕”。因为他是一个失败的男人,无论在爱情还是事业上,徐有福都失败了。他的一生黯淡无光。他不是太阳和月亮,甚至不是一颗小星星。他不是那种可以熔化一切的通红的炉火,甚至不是一根柴棍儿。柴棍儿扔进一堆篝火里,还会噼里啪啦溅起一些火星呢!而他一生连一丁点火星也没有溅起。不知不觉他已开始走向衰老,最后将像一撮泥土一样消亡。
  徐有福如梦方醒。他这一觉醒来有点迟。虽然迟,毕竟醒来了。醒来之后,他就不再是那个双目无神的懒散的大熊猫,而成为一匹雄风犹在的老虎。
  徐有福的眼神开始熠熠放光,因为他的眼前始终晃动着另外两只妩媚的眼睛。就像他走在暗夜里,前面始终闪烁着两只红红的小灯笼。
  徐有福拔腿向那两只小灯笼追去。


二十五
  徐有福去找了田小兰。
  田小兰一见徐有福便惊喜地扑入他怀里:“大哥哥来了,真是个讨厌的大哥哥!这么长时间不来看小妹妹。”这娼妓还用小拳头擂他。
  徐有福比过去冷静了许多,也从容、老练了许多。他像剥葱一样三下两下便剥光了田小兰的衣服,像游泳一样扎进了水里。
  “那件事考虑好了没有?我最近手上有货,就是出不了手。”
  徐有福点头同意了。一个嫖客与一个娼妓开了一家公司,没到工商局办执照,就开始营业了。“不过不要找本市人!”“董事长”给“总经理”这样叮咛。
  田小兰给徐有福找来的第一个“情人”,是一个高大、肥白而丰腴的女人。一见这个女人,徐有福就在心里说:叹号来了!这个女人徐有福以前见过,她是本市惟一一家四星级酒店——蓝天大酒店的总经理。这家四星级酒店是本市一个农民企业家投资近亿元修建的。酒店建成后便去某大城市高薪聘请了这位总经理。总经理原在那座大城市的国营宾馆任副总,她同时还带来一帮管理人员。
  这位总经理的年薪是二十五万元人民币。
  总经理穿一身制服在蓝天大酒店走来走去时,显得特别端庄。她的胸部十分饱满,就像搁着两颗保龄球。虽然用制服绷着,那两颗保龄球还是吸引了不少男人的目光。她总是不卑不亢地微笑着,没有一点妖媚之气,令不少想去玩玩保龄球的男士怯步。酒店被她经营得十分火爆,本市的几家国营宾馆都快被挤垮了。
  市委书记、市长及市上的领导都认识这位总经理。总经理也认识很多领导人,因为他们常在蓝天大酒店开会,或者接待各方来的客人。
  总经理还与一位来本市视察工作并下榻蓝天大酒店的中央领导人合过影。也与本省的省委书记、省长及本市的市委书记、市长合过影。这些合影照片镶嵌着精致的大镜框挂在酒店富丽的大堂里,十分醒目。与中央领导人合影的照片大一些,与省领导合影的照片相对小一些,与市领导合影的照片相对则更小一些。
  总经理当然不认识徐有福。因为徐有福只去过那家酒店一次,而且只在大厅里坐了一会儿,他就是在大厅坐那一会儿时见到这位总经理的。
  总经理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看上去却要比毛阿敏年轻,当然比徐有福更显年轻。总经理一点也不羞涩,好像徐有福是她的办公室主任或者客房部经理。她一边脱衣服一边还和徐有福拉家常。她说她一天到晚特别累,又很少过性生活。人家南亚某国一位女总统公开对采访她的记者声称,她一天至少得过一次性生活,而总经理说她却忙得有时一月都过不上一次性生活,差不多快成一个只会工作的机器人了。她像对老朋友说话一样对徐有福这样讲。即使像叹号一样脱光衣服睡在床上,她也没有丝毫不安。她甚至说做爱是最好的休息,说这话时她已娴熟地将徐有福导入。那一瞬间,她有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轻声叹曰:“你的小弟弟真大啊!快成大哥哥了!”
  总经理对徐有福的称谓,和田小兰对他的称谓如出一辙,好像她俩商量过似的。又好像某个店铺新开张,总经理和田小兰都是请来的嘉宾。要给这个店铺起个名儿,她俩同时将起好的名字写在一张纸条上。店铺老板展开一看,竟都是:“大哥哥商店”。
  总经理除腹部有点松弛外,别的部位无懈可击。尤其是那两个保龄球,竟仍然保持着良好的弹性,这在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中可不多见!面对这一对非常催情的大胸,徐有福像一个初次登山的运动员攀上喜马拉雅山一样,岂止是通常意义上的喜出望外。他简直有点迷恋这个初次相识的性伙伴了!她的两条大腿结实而肥白,臀部也一样。徐有福就像一台铆足劲儿的钻机,坚忍不拔地向大地深处开钻,将岩浆挤压的沿着钻杆喷涌而出。又仿佛拿着一条蘸了盐水的鞭子,在一下一下用力抽打着总经理。徐有福的鞭子抽打的紧,总经理的喘息便紧;徐有福的鞭子抽打的舒缓,总经理的喘息便舒缓。徐有福若是一台农田里的播种机或插秧机,总经理便是一台麦子地里的抽水机或收割机。
  总经理那天更有一种大喜过望、如获至宝的感觉。她和徐有福连下两盘,仍显意犹不足。若不是下午三点要开会,而当时已到开会时间,她还想再下一盘。略作思忖,她有点遗憾地穿上衣服,给徐有福留了手机号,并要去了徐有福的手机号。临走前,她甚至有点调皮地附在徐有福耳上说:“大哥哥,我会想你的,会给你打电话的!”
  那天总经理付给田小兰三千元。田小兰拿九百元,给徐有福两千一百元。田小兰将钱递给徐有福时幽默地讲:“市场经济就是这样,一文价钱一文货!”?
  徐有福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傻呵呵的徐有福了,他变得“复杂”起来,因为他开始有了“阅历”。
  和总经理行鱼水之欢后,他并没有感到有多么耻辱。没有,他真的没有这种感觉。相反竟有点相见恨晚,宛若马遇伯乐,将逢良帅!他常常回味那场性事:比与妻子做爱有激情的多、也快乐的多!
  徐有福突然觉得自己成为一个有激情的人,神采奕奕的人,充满进取心的人。在市政府的交谊舞比赛中,他跳得热情奔放,挥洒自如,收放有度。他和吴小娇获第一名,赵勤奋和许小娇获第二名。
  那天的交谊舞比赛,徐有福身着一身黑色燕尾服和一件雪白的衬衣,打着领花的他,牵着身着曳地长裙的“窈窕淑女”吴小娇进入舞池时,已引起观众的注目。及至他俩翩翩起舞,很快便引来喝彩声。徐有福的舞步稳健中透出敏捷,舞姿流畅而优美。他双目炯炯有神地凝视着吴小娇妩媚的脸。拖着白色长裙的吴小娇在徐有福怀中旋转、旋转。徐有福若是在万米高空穿越云海的飞机,吴小娇就是迎接飞机降落的飞机场;徐有福若是澄湛的蓝天,吴小娇就是碧空中棉花朵一般变幻的白云。白云在蓝天上舒展,翻卷;再舒展,再翻卷——然后定格!
  一曲华尔兹下来,连市长都鼓起掌来。徐有福在市政府工作了这么多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今天却以这样一种独特而潇洒的方式突然一举成名!


二十六
  很久没有在一块儿“聚”了。交谊舞比赛后,大家都觉得应该庆贺。这天下午,方副局长带着大家来到那家酒楼。
  大堂经理还在那里笑微微地走来走去。徐有福也像赵勤奋那样,见面就和她打趣,像老朋友一样。我再也不是那个找不着“拿破仑”的徐有福了。他想。即使包间名换作“克林顿”、“普京”,我徐有福也能找得着。“你们的包间有没有莱温斯基?若有,我们天天来吃饭!”他竟这样悄声逗大堂经理。一边逗一边还在心里想:莫非大堂经理就是那个分号?分号,就是暂时休息的地方。大家到这里来吃饭,不就是为“暂时休息”一下吗?想到大堂经理不过是一个分号,徐有福扑哧笑了。
  那天进包间前,徐有福也像凤姐儿那样“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儿”,落在大家后面,和大堂经理站在那儿多说了一会儿话,才知道大堂经理姓林。“那我以后就叫你‘林妹妹’吧!”徐有福这样说着,给“林妹妹”留了手机号,“林妹妹”也给他留了手机号。
  进包间落座后,徐有福急忙给“林妹妹”发去一个短信,就是许小娇以前给他发的那个:“人生因有朋友而酣畅,因有事业而从容,因有成就而自豪,因有家庭而温馨,因被爱而幸福,因希望而奋发,因健康而快乐,祝你应有尽有!”“林妹妹”马上给他回过来两个字:“谢谢!”徐有福干脆又将自己“修改”过的那个短信再发过去:“人生因有逗号而酣畅,因有句号而从容,因有问号而自豪,因有叹号而温馨,因有分号而幸福,因金钟而奋发,因铙钹而快乐,祝你应有尽有!”“林妹妹”马上又回过来两字:“不懂!”徐有福笑了笑,在心里说:不懂就不懂吧。然后收了手机,抬头望望逗号许小娇,再望望句号吴小娇,最后微笑着将柔和的目光落到坐在上首的方副局长脸上。
  “有福是咱局里的人才啊!这次为局里争了荣誉,当然勤奋也不错。这说明咱局里人气正旺。”方副局长望着大家这样说。
  “谢谢局长夸奖。我们也是沾了两位小娇的光。她们的舞跳得好!跟她们跳舞,不是跳舞,是‘飞舞’,有种飞起来的感觉,像空中的雪片一样。勤奋你说是不是这样?”徐有福笑着扭头问赵勤奋。
  “徐有福你今天怎么像变了一个人,说出话来一串一串的。过去你可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啊!”赵勤奋有点诧异地说。
  “赵勤奋你总是这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许小娇笑着对赵勤奋说:“人家多说几句话,你也吃醋。你吃得哪门子醋啊!”
  “你若是布什,我就成萨达姆了!你看我哪儿都不顺眼。”赵勤奋也笑着对许小娇说。一会儿又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可是看你哪儿都顺眼!”
  大家斗了一会儿嘴。方副局长便端起酒杯微笑着致开场白,祝贺这次交谊舞比赛取得良好成绩云云。第一杯酒大家都喝了,包括两位小娇与方副局长也不例外。方副局长喝了第一杯后便不再喝了,大家知道方副局长不能喝酒,不勉强他。
  接下来赵勤奋抢先,端个小盘给方副局长敬酒。小盘里放三杯酒,赵勤奋对方副局长说:“方局长您意思一下,我表达心意,酒我代您喝。”“意思一下”就是将酒端起来沾沾唇,或者连唇也不沾,端起来在空中举一下,再放回盘里。方副局长“意思”后,赵勤奋将盘子缩回胸前,将三杯酒一杯接一杯干干净净饮下去,每饮完一杯还要在空中照照酒杯,表示一滴不剩全喝了。然后笑眯眯地一边往下坐一边说:“酒真是好东西,香得很!”
  徐有福随后也端个小盘站起来。徐有福过去是滴酒不沾的,局里同志都知道,所以大家从不劝他喝酒,将他与许小娇、吴小娇一样对待:“女同志不喝酒,咱有福是个女同志。”赵勤奋过去每次喝酒时都会说这句话。
  今天见徐有福也端个小盘站起来,而且盘里放了六杯酒,许小娇和吴小娇都有点吃惊:“徐有福你不是不喝酒吗?”“徐有福你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两个女孩子的话语里透着关心。
  “我现在不但能喝酒,而且酒量大得很!”徐有福站着将小盘端在自己胸前,笑着对大家这样说。
  “那你也是‘三瓶两瓶不醉,三个两个不累’吗?”赵勤奋不失时机地打趣他。
  徐有福没有搭理赵勤奋,笑着对许小娇和吴小娇说:“我现在是‘一两二两不算酒,三两四两漱个口,五两六两露一手,七两八两贴墙走,九两十两——墙走我不走!’”
  大家听徐有福这样说,哄地笑了。“有福挺幽默的嘛!”方副局长赞赏道。
  “从一说到十,挺有意思。我想起那首数字诗:‘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也是从一到十。”许小娇说。
  “还有个‘一到十’呢,只是不知能不能说?”赵勤奋的目光扫扫方副局长,然后诡秘地落到许小娇和吴小娇脸上。
  “你说,大家在一块儿,就为玩个开心嘛!雅的、俗的,都可以,雅俗共赏嘛!”方副局长鼓励赵勤奋。
  “有局长的上方宝剑,那我就开讲了。”赵勤奋又瞥了两位小娇一眼。
  “咱俩快捂耳朵,有人要吐脏了!”许小娇捂着耳朵对吴小娇说。吴小娇像个听话的孩子,急忙也捂起了耳朵。
  “一见钟情,两相情愿,三更半夜,四脚朝天,五翻六倒,七上八下,九九(久久)不出,十分满意。”
  男同志们想了一下,都笑了起来。乔正年对赵勤奋说:“有点黄。”
  此时许吴二小娇已放开耳朵,说:“反正我们没听见。”
  一直站在那儿微笑着的徐有福此时才将六杯酒端给方副局长。方副局长举了一下,复将酒杯放回盘中。徐有福端回来将六杯敬方副局长的酒全部自己喝了,喝一杯说一句逗趣的话:“感情深,一口吞。”又喝一杯,又说一句:“感情厚,喝个够!”再喝一杯,再说一句:“感情浅,舔一舔。”最后连喝三杯,说出最后一句:“感情薄,慢慢磨。”
  “徐有福现在是‘花言巧语’阶段。”赵勤奋对大家说,“大家都知道喝酒‘四部曲’吧:花言巧语;豪言壮语;胡言乱语;不言不语。”
  那天酒场气氛十分热烈,真有点像那首古词曲里吟哦的:“千杯酒,万杯酒,浇不灭胸中块垒一丘丘;”“只合与红衫翠袖,载月泛舟;拈花折柳,缱绻温柔。”
  该方副局长喝的酒,全由徐有福和赵勤奋代了。俩人抢着为方副局长代酒。喝了一会儿酒,大家开始讲故事。方副局长讲了一个苏东坡谈鬼的故事。苏东坡被王安石和沈括等人陷害,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每天起来,无聊之至,客人来访,他便要客人讲黄段。方副局长讲到这里对大家说,其实讲黄段并不是现在才有,早在苏东坡那个时候就有了。苏东坡讲黄段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如果谈论国是,说不准又会有沈括那样的小人向皇上告密,说他讥讽朝政。所以他贬黄州后,干脆与客人朋友交流黄段自娱且娱人。古书里当然没有说他讲黄?段——?那时还没有“黄段”这个词。只是说他“谈谐放荡”——谈谐放荡应该就包含讲黄段在内。当然苏东坡讲的黄段一定是挺有艺术性挺含蓄的。不像日本作家细田源吉那样喜作猥谈。苏东坡的“讲黄段”与细田源吉的“作猥谈”应该是有高下之分的。前者是作为艺术去欣赏,后者却含有生理的发泄。有不会讲黄段的客人,苏东坡就“强之使说鬼”——你讲一个鬼的故事吧!客人面呈难色,说,我肚子里没有多少鬼故事啊!苏东坡便鼓励对方说,“姑妄言之”——没有关系,你随便胡说一通吧!
  徐有福接着方副局长讲了个“药渣的故事”。鲁迅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某朝某帝的时候,宫女们多数生了病,总是医不好。最后来了一个名医,开药方为:壮汉若干名。皇帝照办。若干天后去察看,宫女们个个颜舒体胖,神采焕发,只是另有许多瘦得没有人样的男人,拜伏在地上。皇帝吃了一惊,问这是什么呢?宫女们回答道:是药渣。
  “药渣的故事”逗得大家好笑了一回。大家的目光互相在对方身上看,最后刘芒果一指赵勤奋说:“勤奋,咱们这几个男人中,只有你最瘦,莫非你是那个‘药渣’?”
  赵勤奋嘿嘿坏笑着说:“我倒想做药渣,只是不知有人愿不愿意做蹙着娥眉身患春疾的宫女?”赵勤奋说着瞟了许小娇和吴小娇一眼。
  此时吴小娇的手机嘀嘀响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笑了,抬头对徐有福说:“有福你看这个短信,和你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异曲同工呢!”吴小娇说着将短信念出声来:“一妇人向医生介绍病情,我总失眠,躺床上感觉床下有人,躺床下又感觉床上有人,真把人折磨死了!医生听后立即给她开一妙方:锯掉床腿!”吴小娇念完抬头对大家说,这个故事和徐有福刚才讲的那个故事都可以叫做“药方的故事”呢!
  此时赵勤奋说,我也讲一个吧。徐有福刚才讲的故事是鲁迅先生写在文章里的。我讲的这个故事也是当年鲁迅先生讲过的。一次鲁迅先生和几位朋友像咱们今天这样在饭局间聚谈。先生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德高望重的老僧临终前怎么也合不上眼,这位高僧的几个弟子见老僧口里嗫嗫嚅嚅,将耳朵凑上去听了半晌,才知老僧是感叹自己活了一辈子,还没有见过一样东西,几个弟子急忙找来一个妓女,脱下裤子让老僧看了一眼。老僧道:“原来和尼姑的一样啊!”然后头一歪,眼一闭,便咽气了。
  赵勤奋刚讲完,许小娇便说:“脏!”赵勤奋叫屈说,这可是鲁迅先生讲的故事,莫非鲁迅先生讲的故事也脏?
  许小娇说,黄段倒不一定都不雅,有时它还是一种文化。苏东坡谈鬼的故事,鲁迅先生讲的故事,认真想一想,里边别有深意在。有些故事表面看来挺黄的,可讽刺的力量因此显得更大,鲁迅先生讲的故事就有这个特点,比如赵勤奋你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可同样一个故事,从鲁迅先生口里讲出来,就不脏,就是文化;从你赵勤奋嘴里讲出来,就变味了,更谈不上是文化了!鲁迅先生是“讲故事”,你赵勤奋就是在“作猥谈”。赵勤奋你说是不是这样?许小娇笑着问赵勤奋。
  赵勤奋说,反正横竖都是你的理!我可说不过你——不过你啥时候准备进宫时,也给我通知一声,我一定主动报名去当那个医生处方里的“壮汉”!哪怕出来瘦骨嶙峋,步履蹒跚,无复人状——成为药渣!也决不会将那个开药方的医生起诉上法庭。赵勤奋趁机又占许小娇便宜。
  你俩不要斗嘴了。方副局长笑着对许小娇和赵勤奋说。从现在开始,所讲故事限定两个条件:一是故事内容必须与饮酒有关;二是不能太露太黄。“女士在侧,大家还得收收口。”方副局长望望许小娇和吴小娇说。
  讲不出故事的,自罚三杯酒。
  赵勤奋得令,一马当先,首先开讲:一人喝醉酒出门解手,一头撞进猪圈里。见一母猪哼哼,同病相怜地问:“您也喝醉了?”母猪复哼哼。醉汉觉得找到了知己,伸手摸摸猪奶头说:“你的西服还是双排扣!”
  赵勤奋讲毕,大家笑。笑毕许小娇讲:一司机酒后驾车迷了路,隐约看见路边雾霭中有一路标,但看不清是何字。于是决定爬上去看。好不容易爬到顶上,终于看清上面的字:油漆未干。
  吴小娇接着讲:一醉汉酒醉后在大街上左摇右晃行走,行人和车辆皆避让之。一警察上来罚款,醉汉说他并没有醉。为了证明自己没醉,他向前踉跄一步说:“我从你俩中间穿过去,还谁也碰不着”——他眼前出现重影,将一警察看作俩警察了。
  几个故事都挺有趣。最有趣的却是徐有福最后讲的:一醉汉骑一头瘦驴,瘦驴还驮一袋粮食。瘦驴被压得快走不动了,路人责之。醉汉将那袋粮食扛在肩上说:“这下行了吧?驴驮着我,我扛着粮食。”
  这个故事讲毕,大家哄地笑了。吴小娇和许小娇笑得噗地将一口茶水喷到地上。


二十七
  徐有福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三十八岁是大了一些,可如果以六十岁退休算,还有二十二年时间。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虚度”了!逝者虽已逝,来者尚可追!
  徐有福决定开足马力去“追”。
  人生有很多事情,若换一种眼光去看,感受和结论将会全然不同。
  比如赵勤奋。在徐有福过去的眼光里,这是一个没有品位、没有道德感、喜欢溜须拍马的人,徐有福内心里对这一类人是抵触的。按照那些传统的道德观念,做人应该恪守一些东西,应有一个底线。徐有福过去认为,人应有两条底线:第一条是道德线,第二条是法律线。而赵勤奋这样的人,却越过道德线,一步退到了法律线。然后将双脚死死撑在这条线上,在生活的海洋中畅游。
  徐有福与赵勤奋的区别在于:徐有福始终苦守在道德线上,赵勤奋则坚守在法律线上。
  在赵勤奋心目中,道德只是一个概念。若道德是一把尺子,赵勤奋从不用这把尺子丈量自己的生活。道德只是那种挂在墙上作为装饰的宝剑。它的作用就是挂在那儿供人观赏,并没有多少实用价值。
  赵勤奋的生活空间因此比徐有福大起来。他在生活中游刃有余。赵勤奋做什么事情,从不去想“应不应该做”,而是先做了再说。而徐有福总要先想一想:这件事能不能做?于是徐有福举步不前。
  赵勤奋对徐有福讲,他大学毕业踏入这所“社会大学”后,只研究了两个问题。他对这两个问题的研究已达到“博士后”水平,遗憾的是没有一所大学会开设这两个研究课题。
  赵勤奋研究的两个课题是:女人与领导。
  赵勤奋通过女人研究领导,通过领导揣摩女人,互为反哺。他在二者之间找到了一块跳板。他甚至可以在这二者之间跳来跳去,有时还可以像杂技演员那样,在跳板上玩个高难度的“金鸡独立”动作。或者骑一辆独轮自行车在跳板上随心所欲地旋转,让众多观众不停地喝彩。
  赵勤奋总结了一个“领导四像”,其一:领导像女人。漂亮的女人当然要赞美她漂亮,不漂亮的女人,也要找个角度去赞美她。比如她四十多岁,你可以说她“看上去三十岁出头”;她脸长得丑,身材还可以,你可以由衷地夸奖她“好身材”。而千万不能当面对她说:“你怎么长得这么难看!”这个女人因此会记恨你一辈子,甚至咒你早死。对一个主要领导干部来讲,他做下漂亮事,你要从各个角度夸赞这件事做得多漂亮。比如市长修了一条二级公路,你对他说:“看这路修的,比高速公路质量还好!”领导做下不漂亮的事情,如同你面对一个丑陋的女子——你若一定要夸赞一个高颧骨、厚嘴唇、牙齿参差不齐的女人说她长得多漂亮,赛过玉环飞燕,这个女同志一定会认为你成心讽刺她。领导同志修了一条刚竣工便破烂不堪的柏油路,你却对他讲路修得像飞机跑道一样;投巨资办了一个企业,投产之日即是亏损之时,你却说这个企业上马建设的决策像“平型关之战”的决策一样正确,领导同志一定会认为你在挖苦他。而你若能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切入,通过你的一番表述,让领导同志觉得这路谁来修都得烂: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八千万元才能拿下的工程,只有五千万元投资,多大的缺口!怎么能修出一条好路?刚投产便亏损的企业也一样:当时决策当然是正确的,后来市场发生变化了嘛!而市场又像那种妖怪的脸一样,说变就变,连有一双火眼金睛的孙悟空也难以分辨,更不要说凡人了。顺这个角度说,领导同志一定会感到熨帖和舒服,就像给那些老年人搔痒痒一样。
  其二:领导像老虎。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你若硬要去摸,到头来吃亏的准是你自己。
  其三:领导像爸爸。你得时时孝敬他,不仅仅是逢年过节去看看他,平时的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都得充满孝心。
  其四:领导像小孩。有时候还得哄着他。一个婴孩,吃饱了有时也会哇哇乱哭,你得轻轻拍着他,并哼着好听的儿歌,直到他入睡。能将领导哄得在怀里放心地酣然入睡的下级,最终有可能成为领导的上级,便又可以在自己曾经哄过的领导、现在的下级的“催眠曲”中入睡。
  赵勤奋说他有时对漂亮女孩采取“直接切入法”。比如一个女孩,并不熟,她给赵勤奋打了一个电话,有一件工作上的什么事情“想见见他”。他就会用激动甚至有点夸张的声音说:“我也正想见你,十分想见。”甚至会说:“我正为没有你的电话号码苦恼呢!”如此直接切入女同志的内心世界,可以很快拉近俩人心的距离。“心”的距离拉近了,“身”也就不远了。
  也许有人会担心,这样会不会让女同志觉得你这个人太孟浪?太轻薄?赵勤奋会告诉你,这种担心虽有道理但却是多余的。就像那些长着六个指头的人,虽然每一个指头都是有“来历”的,但却有一个一定是多余的。又像一个领导在宣布“散会”之后,却又说:同志们再留一下,还有一件事情给大家说一说。
  也许一些女同志,尤其是一些素质较高的女同志会觉得你有点轻薄。她们甚至会皱眉头。但更多的是满足和好奇。因为好奇,她就有了想跟你进一步接触的欲望。女同志永远有点像小孩,小孩最大的特点就是好奇。
  在进一步接触的过程中,你得表现出一种“厚重”。而厚重就是用来驱散“轻薄”的,就像杀虫剂是用来杀虫的一样。当你的厚重驱散了她对你“轻薄”的印象,这时候她心里就会发生“化学反应”:由讨厌轻薄到渴望轻薄。此时你便可以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和场合,用你厚重的双唇要来她轻薄的香唇和香舌,并在她耳边悄声说:“我喜欢你!”
  你喜欢一个人,她有什么理由不让你喜欢呢!如果一个女人一生都没有一个人去喜欢她,那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
  就像凡·高,他说:“我要去找一个女人,我不能够活着而没有爱情,没有女人。如果生活中没有某些无限的、某些深刻的、某些永恒的东西,我就不会留恋生活。”凡·高爱上他的表姐后,说:“我要见到她(表姐),我的手在火焰中能够保持多久就等待多久!”当然像赵勤奋、徐有福这样的普通人,没有必要像凡·高这样为表示爱一个女人,就将手伸进蜡烛的火焰中。但你却不能否认这样做的确会让女同志感动。如果徐有福和赵勤奋真的将手伸进火焰中,许小娇和吴小娇也会感动地掉下泪来的,弄不好就跟着他们私奔了。
  徐有福由不屑、抵制赵勤奋的人生观,到认同、接受、实践赵勤奋的人生观,经历了一个蝉蜕过程。也许他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些失落,但却并没有感到多么痛苦。一个人下意识地或者无意间偷了一次人,之所以会因羞愧而捂起脸,是因为窃贼毕竟是少数。如果所有的人都偷过人,这个人偷人后就不会脸红了,他甚至会很坦然。手机刚出现时,即使将一个像一块砖头那样大的家伙挎在腰间,也会引来人们羡慕的目光,而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将这个劳什子挂在耳上时,谁还会因艳羡再去用目光追逐这个物件?
  徐有福成为赵勤奋做“导师”的这个研究生班的一名虔诚的学员。为什么要痛苦呢?他这样问自己。为什么要用“偷人”这样的词汇鄙薄自己呢?当今社会,“偷人”的人绝不是少数,为什么就该我徐有福脸红?恐怕有多少挎手机的人,就有多少偷人的人呢!而且不单是小偷,还有大盗呢!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善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而现在衡量是非善恶的标准却也模糊了——生活潮流的推进,已将很多人内心深处的道德堤防淹没以至冲垮。如果“道德”是一个核桃的硬壳,很多人早已举起小锤,将这层硬壳砸开,里边藏着一个东西叫:物欲!
  在一个物欲横流的年代,几乎人人都自觉不自觉地加入了“追逐”的行列。如果徐有福成为赵勤奋的研究生,拿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一边认真听课一边却要指斥赵勤奋为“贼”,那也只是“贼喊捉贼”。而贼喊捉贼这样的事情,只有当一个贼遭遇危险,为了自己脱身时才会发生。
  在一个物化时代,要找到传统意义上的一些道德范畴的东西已很难。比如“不食周粟”;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梁祝》曾经是一首拨动几代人心弦的爱情协奏曲,而现在却已很少听到,甚至已成为这个商业时代嘈杂市声中的“绝唱”。
  在一个商业时代,最先被“物化”的肯定是女人。因为男人挣了钱十有八九会花在女人身上。女人的嘴唇、乳房包括小脚丫子都已成为“物质的”。一个美女的小脚丫子上的某一个脚趾头,可能值十万甚至一百万。因为一个“不知有多少钱”的老板正在将她包养起来。徐有福曾到市里新开张的“北方大厦”的精品屋转悠过,令他咋舌的是,一件上衣标价竟是一万八千八百元,一双皮鞋或一条皮带标价竟是八千元,一块瑞士名表二十八万元。徐有福想不通的是,无论这块表是天然钻石还是白金表链,它也是戴在手腕上用来告诉人们时间的,而绝不可能延长人的寿命,凭什么值那么多钱!
  一条鱼十八万,一只狗八十万,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大街上除过性用品商店就是“狗宝宝商店”。物质无处不在,对人的挤压无所不至。徐有福就是这样一个被挤压而开始变形的人。他的改变,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他又不是古代那种支撑一个民族危亡的栋梁之材,没有必要坚守所谓的“操守”。“恋爱不成上吊的,没病没灾吃药的,合同签完失效的”——若徐有福再不像电影《南征北战》中涸辙之鲋的张军长向李军长靠拢那样向赵勤奋靠拢,注定会成为这种新“四大傻”的最后一傻——看完短信傻笑的。


二十八
  总经理送给徐有福一部手机。
  情人之间互赠礼物,由荷包、香巾发展到手机,也就几十年工夫,时间并不漫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情人之间互赠的定情物一般是一个笔记本或一块手绢。比如两个下乡插队的知青,女的给男的赠一方小手帕,男的回赠一个笔记本或一支钢笔。当然也有赠一把挽着红绸的锄头或铁锨的。有时锨把上还会刻上一行小字:“祝你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或者“祝你在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三大革命运动的斗争实践中茁壮成长”;或者“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胸怀全球,放眼世界”;“中国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等等。
  这些话里,尤其让人感到无趣的是“中国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如果是一个美国人,还会说“美国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呢!茶杯应当对于茶壶有较大的贡献,徐有福应当对于许小娇或吴小娇有较大的贡献。这话和没说有什么两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至少是一种精神;胸怀全球,放眼世界至少是一种境界——当然徐有福若见到总经理,兴许会和她开玩笑,说她是“胸怀保龄球,放眼紫雪市”,再加一句注脚:总经理应当对于徐有福有较大的贡献。
  那时还有一句人们耳熟能详的话,这话是毛泽东说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现在看来这话也错了,实践已证明,知识青年(特指城镇初、高中毕业生)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没有必要!
  当然那时候互赠最多的还是一些笔记本。笔记本上写的话也像锄头和铁锨上写的那样,硬邦邦的。一般都是采用“愿我们在某某中怎样怎样”或“愿我们像某某怎样怎样”这样的句式,比如:“愿我们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中比翼齐飞”;“愿我们在共同的劳动和生产中缔结革命的战斗友谊”;“愿我们的爱情像松柏树一样万古长青”;“愿我们的爱情像江河水一样奔流不息”。等等。最带点诗情画意的赠言,也就是王勃的那句诗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若由王勃发展到白居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已是十分情浓的时候了,也许已开始张罗着结婚。
  有一个笑话这样讲,那时有一个女孩子,同时收到两个男孩子的笔记本。一个上面写的是:“列宁为什么说对资产阶级专政,这个问题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不搞清楚,就会变修正主义。要使全国知道。”另一个上面写的是:“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这个女孩子权衡再三,觉得后一个“革命意志”更坚决一些,于是便将第一个的笔记本退回去,与第二个做起了“比翼鸟”。
  也就二十多年时间,笔记本变作了手机。
  总经理赠给徐有福的,是一部十分时尚的手机。彩色屏幕一打开,跃动着各种美丽的图案,就像一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振翅飞入你的怀抱一样。总经理还手把手教会了徐有福使用这种新款手机的各种功能:发短信、接收短信、转移短信。她甚至将徐有福的手机调出多种声音,并把自己打来的电话专门设置了一个独特的声音,总经理将那个十分动听的声音连放两遍,对徐有福说:“你一听到这个声音,就知是我打来的。”
  总经理给他调声音时,俩人正躺在干净松软的被窝里。总经理一条肥美的大腿像刮去鳞片的桂鱼一般缠绕在徐有福身上。
  徐有福与总经理早已撇开“中介人”田小兰。就像两个商人,在一次贸易洽谈会上相识,并在礼仪小姐导引下签了合同,俩人站起来笑着握手后,礼仪小姐便没有什么用了。
  总经理和徐有福一周做一次爱。当然是在蓝天大酒店总经理宽大的套房里。有一次徐有福记错了相约的时间,在走道里碰上了刚拉开门出来的市长。市长并不认识徐有福,以为他是酒店的住客。市长出门后将领带正了正,并深沉而威严地咳嗽了一声,然后背着手目不斜视向前走去。徐有福后来问总经理,总经理直言不讳地说:“是啊,我在紫雪市,就你们两个朋友:徐有福和刘泽天,他比你先到。”市长名叫刘泽天。
  徐有福与总经理做爱已十分从容。就像领导在大会上讲话一样:该喝水时喝水;该略作停顿就略作停顿;该用目光扫视一下会场就扫视一下会场;该接连说出一些排比句就接连说出一些排比句。有时“嘈嘈切切错杂弹”,有时又“大珠小珠落玉盘”。把一门手艺玩得炉火纯青,差点就到了那种叹观止矣的程度。领导讲话不经意间还会说出一个错别字,他俩做爱却连一个“错别字”也没有。
  徐有福觉得,人要是无耻起来,其实超过了任何一种动物。他有时还像小孩子恶作剧一般逗总经理玩儿,故意将“枪栓”拉出来,直到星眼迷离的总经理情难自禁以手按他的身子,才从容地再将“枪栓”合上去。原来两个四十岁左右的人做爱,就像两个四十岁的人才考上大学一样,对“知识”的渴求远比年轻人更多一份贪婪。
  1977年大学招生制度恢复后,徐有福上高一。那才是一个真正的求知若渴的年代!当时他读中学那所学校的每一间教室,每天晚上都有大量的社会青年来听课,过道里和讲台旁到处挤满了人。为一道几何或代数题的解法,学生和学生会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学生和老师也会争辩起来。徐有福当时记得,有一个高二毕业班的学生,将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每道数学题都能解对,有时老师还没解到那儿,他已把答案说出来了,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
  有一次晚上听课,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迟到了,急匆匆夹本书从门里进来时,在门槛上一绊向前扑倒,眼镜都摔出去了,却将那本书死死捏在手中,仿佛捏着什么“圣物”一般。而其实那只是一本普通的高中数学课本。当时这个人的眼镜恰好出溜摔到坐在前排的徐有福脚下,在教室里一片善意的哄笑声中,徐有福钻到桌下将玻璃片已摔碎的眼镜捡起来,递给那位“同学”。
  徐有福至今记得,1977年招生制度恢复后的第一年高考,作文题叫《难忘的一天》。就是那个在徐有福班上补习时绊倒的社会青年,考了全县文科第一名,考入了复旦大学中文系。他写的那篇作文后来在全校的高中年级被老师当作范文朗读讲解。这篇作文记述的是自己的一位老师,在文革中被四人帮迫害致死。文中有这样的句子:“那个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忠良遭害、奸佞横行的时期毕竟过去了。在纪念十年浩劫中赍恨以殁的英灵的时候……”徐有福班上的语文老师还将“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赍恨以殁”这些词汇写在黑板上给同学们讲解。这篇作文中记述的那位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老师,还在偷偷翻译一部外国的文学名著,只译了一半,便撒手人寰。作文里将这位早逝的老师与鲁迅先生当年的早逝作了比较,并引用了当年鲁迅先生去世后,斯诺挽鲁迅的那副挽联:“译书尚未成功,惊闻殒星,中国何人领呐喊;先生已经作古,痛忆泪雨,文坛从此感徬徨。”
  那篇作文的其他内容徐有福早已忘记了,但这副挽联他却牢牢记在了心中。
  那时人们的目光里多单纯啊!真的,除过“求知的渴望”再什么也没有。即使一个女孩子脸蛋长得很漂亮,也不会有多少人去注意。人们都在低着头专注地解数学题呢,而看漂亮女孩子却是一种物理现象。
  可现在的徐有福,一边冷静地低着头“解”总经理这道数学题,一边还不忘记抬起头来观察那两道“物理”题——每次和总经理约会毕回到局里的办公室,他就用更热切的目光寻找着那两张姣好的面容。徐有福自己都感到暗自吃惊:面对许小娇吴小娇温情的目光,他竟没有丝毫的不安,也没有一点“良心发现”,反而显出前所未有的坦然——为什么见了她俩要不安呢?真是的!徐有福轻而易举就原谅了自己——原来人最容易原谅的就是自己,他们耿耿于怀、不肯原谅的,从来都是别人!
  徐有福将那个小灵通和局里发的那部手机锁进了办公室的抽屉,将总经理送他的这部五彩缤纷的手机拿在手里把玩,像娴熟地玩保龄球一般——徐有福曾和许小娇、吴小娇、赵勤奋去蓝天大酒店的地下保龄球馆玩过几次保龄球,你要想懂得什么叫“优雅”,去看看许小娇、吴小娇打保龄球的姿势就明白了——那就叫优雅!有些人打保龄,就像站在田径场上旁若无人地往出扔铁饼和铅球似的,动作吓人得很!
  我现在也有两部手机了!徐有福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和温暖感。而这种温暖感是总经理给他带来的,他因此对总经理心怀感激。
  赵勤奋一次对徐有福说:“徐有福你干脆将旧手机卖掉得了。怎样?卖不卖?一百元。”
  “我就是穿上皮鞋,也喜欢把换下的布鞋放在箱底。因为它曾伴我走过一段人生的路程。”徐有福这样回答赵勤奋。
  许小娇便在一旁喝彩:“有福说的好,人是应该恋旧物的。这样的人才能赢得尊重。”
  “就是的,每一件旧物都蕴含着一段美好的回忆。丢掉旧物,不是将自己人生的某一个段落一起丢掉了?”吴小娇也接上说。
  “如果你看一本书,正看到放不下的时候,突然中间缺了十几页,你说有多扫兴!”许小娇继续发挥。
  “你俩一唱一和围剿我呀!徐有福就是那本不缺页的书,你俩抢着翻去!”赵勤奋急赤白脸地说。接着又道:“你俩总护着他,我心里当然酸酸的。不过你俩的教导我领会了:有了二奶,别忘了大奶;有了三奶,也不要忘了二奶。”
  “赵勤奋你真是个歪嘴和尚。”许小娇和吴小娇不理赵勤奋了。
  徐有福现在也常常将那部彩屏手机挂在耳上,在市政府办公大楼上下的电梯间,甚至在大街上笑眯眯地边走边说。
  徐有福在手机上与总经理说着一些情意绵绵的话。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只鸭子,若自己是鸭子,那市长不也成鸭子了?她不过是他的“第二办公室”,他和市长按各自的时间表,去她那儿上班。他们是一对配合默契的情人。总经理真是一个奇妙的女人,他带给了徐有福从未有过的“肉的快乐”。她就像徐有福的电冰箱,里边储存着各种鸡鸭鱼肉。有一次他甚至在电话上将这句话对她讲了出来:“你是我的电冰箱,我的肉放进去就硬了,拿出来就软了。”
  他俩可以在电话上随心所欲地说各种情话和肉麻的话。“大哥哥,快来吧,小妹妹好好想你啊!”总经理会像一个女孩一般撒娇。他们在手机上说情话,也谈人生,有时甚至会冒出几句很耐人寻味的话来,差点就上升到那种“哲学的高度”。有时也会感慨,什么人生短暂,光阴似箭,生命脆弱,等等。这些原本平淡无奇的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仿佛顿然赋予了一层新的含义。有时傍晚走在华灯初上的大街上,徐有福甚至会信手拈来一句:“大街有多长,我对你的思念就有多长;”或者“大街有多长,我和你的情话就有多长。”
  有时他们也互发短信。徐有福当然早就将那个“逗号句号”的短信发给总经理了,总经理问他什么意思,徐有福不肯说。徐有福甚至会将一些很“黄”的短信发给总经理,而总经理给他回发的则含蓄一些,或者表示一种祝愿:“领导顺着你,汽车让着你,钞票贴着你,法院偏向你,官运伴着你,学校由着你,房产随便你,恋人爱着你。”“祝你在新的一年,事业正当午,身体壮如虎,金钱不胜数,干活不辛苦,悠闲像老鼠,浪漫似乐谱,快乐非你莫属。”
  看到这条短信,徐有福突然想起初中毕业时,那个同桌的女孩送给他的那个笔记本,上写:“徐有福同学,祝你在新的一年取得更大的成绩!”
  而现在无数个“新的一年”像一张张日历一样翻过去了,徐有福取得的“更大的成绩”,只是可以趴在总经理雪白的身子上。想到这一点,徐有福突然以手捂住脸:他已泪流满面。


二十九
  在徐有福的领导和同事心目中,他突然成为一个有能耐的人。
  他可以在蓝天大酒店签单了。这项权力是总经理赋予徐有福的。局里同志常去“聚”的那家酒楼,与蓝天大酒店当然不是一个档次。那个酒楼的大堂经理与总经理当然也不是一个层次:一个月薪五千,一个年薪二十五万,这就是她俩“层次”的差别。人的“层次”也是用金钱这个杠杆来衡量的。大城市外企的金领白领们之所以令人羡慕,并不是因为她们会讲几句外语,而是因为她们挣的钱多。如果一个月给她们像蓝天大酒店的服务员一样挣六七百元钱,她们也许连“国语”都懒得说了。
  多少年里,徐有福从未请同事们吃过饭,即使在那种街头小店里,哪怕是一碗凉皮。而现在他突然可将局长、副局长、乔正年、刘芒果、赵勤奋、许小娇、吴小娇带进蓝天大酒店,像做梦一样。
  徐有福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傻呵呵的徐有福了。他变成了一个敏捷、周到、体贴的人。进包间时,他总是先将局长的衣服接过来挂到衣架上,再挂自己的衣服。他在不经意间可以将局长、副局长、许小娇、吴小娇几个人招呼得无微不至。吃完饭走的时候,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门口,双手从两肩处轻轻拎着局长或副局长的衣服,笑微微地站在那里。局长或副局长走过来出门时,手一伸就将衣服穿上了,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局长或副局长一边扣纽扣一边往出走,徐有福还会在身后用手背轻轻捋捋他们的衣服,或者将一点沾在上面的碎纸屑快速地以手拣去,动作就像在麦田里拣一个麦穗或在棉花田里拣一朵棉花一般娴熟。他这些殷勤的作派,让赵勤奋都看得目瞪口呆。
  在蓝天大酒店富丽堂皇的雅间里,每次吃饭,总经理都会笑微微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她得体的制服里边,那件考究的丝质内衣总是不停地变换:或淡绿、或桃红、或鱼白、或鹅黄。她长长的脖子下面露出的这截衬衣领,总是与她脸上得体的笑容同时跃入大家的眼帘。当然随后跃入眼帘的就是她脖子到胸口那一带了。她的胸口看不见锁骨却又不显肥腻,是那种标准的“酥胸”,看到那一截胸口,你很难再不往下联想。就像一部收视率很高的电视剧仅看了个开头一样,一下就能将你“抓住”,再不看下去你会像丢了一部刚买的手机一样,有一种莫名的烦躁。
  总经理名叫白玉。赵勤奋获知这个名字后,对徐有福讲:她可真是像玉一样洁白。徐有福则在心里说:她的身子才白呢!比玉还白。
  赵勤奋当然注意到了总经理的大胸。他眼睛直勾勾地往总经理那儿挖一眼后,附徐有福耳上说:“像篮球!”
  每次徐有福请客,白玉进来并不多逗留,只是得体地将大家招呼一下。她对徐有福也没有过分亲昵的神情和举止,只是让人们觉得他们是互相十分信任的那种朋友。她很随意地称呼徐有福的名字,一点也不显轻浮。最多叮嘱徐有福“将大家招呼好”,然后便微笑着出去了。她出去时从不在包间内转身,那样对客人不礼貌。而是优雅地后退几步,顺手带上门时再转身。她转过身后,更显魅力:她的腰并不粗,后部肥突、沉重但不下坠,就像那种鼓鼓囊囊的炸药包或者高级进口越野车后面背的那颗备胎,饱满而不张扬。
  徐有福已经很会点菜。过去许小娇请客时,徐有福最怕让他点菜。每次将那个精制的菜谱拿起来,他头上就冒虚汗。就像一个功课没有温习好的孩子,一进考场就头大。看着菜谱上的一道道菜,他就像一个腼腆的小伙子走进文艺晚会的后台一样,不知该和哪个美妞说话。除过点一盘“凉拌土豆丝”和“鱼香肉丝”,他再难点出第三个菜来。就像一个傻孩子,除过爸爸妈妈之外谁都不认识。
  而现在的徐有福,点菜水平已与许小娇不相上下,包括虾的各种吃法:椒盐还是白灼,一吃还是两吃,他都能随口告诉服务生。螃蟹的炮制方式和吃法,包括蟹黄是螃蟹的卵巢和消化腺,他也能老练地告诉大家。“大概动物里也只有蟹的卵巢可以吃。”他这样悄悄对赵勤奋说。
  一只龙虾八百八十元,过去看到这样的价格,徐有福会被吓傻的,看着菜谱的眼睛保准瞪得比铜铃还要大。现在他早已不瞪眼了,并且熟知龙虾的多种吃法:椒盐、刺身、熬粥、头尾做汤。各种吃法的优劣及其味道的不同之处,他也能条分缕析,一一道来。此外如鲍鱼、鲨翅以及多宝鱼、花螺、扇贝等的各种吃法,三文鱼、生蚝、醉虾这些生吃的食物的营养价值,徐有福都能做到如数家珍。他请客早不再以川菜为主,常常选择数量少、价格贵的,比如粤菜、西餐、日本料理。有时也会诙谐地说,给大家来碗粉条(鱼翅)汤。他已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美食家”。
  像很会点菜一样,徐有福现在也特别会欣赏女孩子。他觉得许小娇有点像钱钟书笔下的“唐晓芙”。唐晓芙多可爱啊!唐晓芙即使“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也把“克莱登大学”的博士方鸿渐迷得东倒西歪。可爱的女孩是火,痴情的男人是飞蛾。千百年来飞蛾投火的爱情“定律”没有丝毫改变。
  徐有福刚到局里工作时,曾去参加过一位老市委书记的葬礼。老市委书记是战争年代参加革命的,在紫雪市担任过十年市长、市委书记,经历过多少官场的惊涛骇浪,但临终时对这一切却都很淡漠,而只记得初恋时女朋友的一件“红衣裳”。弥留之际口里还在含混不清地念叨那件“红衣裳”。可见年轻美丽的女性对男性的吸引力有多大。
  许小娇和吴小娇对徐有福都有一种难以抗拒的万有引力。但对许小娇,他没有多少信心,这个女孩子的心湖太幽深,徐有福觉得自己永远走不进去。如果她是一个美丽的花园,也是那种私家花园,而不是任人游玩的公园。
  吴小娇也是一个私家花园。徐有福曾在心里将她和许小娇比较。单从可爱这一点讲,她不亚于许小娇,也不亚于唐晓芙。只是她好像比许小娇更单纯一些。许小娇给人一种“曾经沧海”的感觉。好像一个阵地曾经被敌人撕开过口子,后来我军又派一个连上来,将敌人打退了,阵地从此固若金汤。而吴小娇则像一个一直防守得很牢固的阵地,从没有人攻上来过,于是徐有福悄悄举起了枪。当然即使在开始冲锋的时候,他也并无多少信心,只是这个女孩子对他的引力太大了。他现在已找到了“肉的快乐”,却没有找到“灵的快乐”。吴小娇若是一本书,徐有福认为必是此生安妥他灵魂的那本书。他揭开这本书的渴望太强烈了,他甚至愿意做一只扑火的飞蛾!


三十
  局里新成立一个扶贫科,徐有福被任命为主持工作的副科长。
  吴小娇也被安排在扶贫科,任副主任科员。
  吴小娇到局里打字一年之后,方副局长向市编制办公室争取来五个编制,连同吴小娇又调进五个人来。其中主管该局工作的副市长的小姨子的弟媳,被安排在局里打字。
  市里每隔两年就要将某一项工作“提上重要议事日程”。某一年是国有企业改制与脱困工作;某一年是退耕还林还草工作;某一年是舍饲养羊工作;近两年提上重要议事日程的则是扶贫奔小康工作。
  市里召开为期三天的县委书记、县长会议,专门布置此项工作。要求各县“下大气力”将扶贫奔小康工作“一抓到底”。
  市直各部门都要包一个村扶贫奔小康。市里要求“一年初见成效,两年大见成效,三年脱贫致富”。
  局里包的扶贫奔小康村在相邻的一个县里。这个村离市里只有三十多公里路程。局里决定由徐有福先去蹲一年点,徐有福愉快地接受了。扶贫科副科长不去“扶贫”,再让谁去呢?况且方副局长在全局人员会上宣布,让徐有福两头都兼顾,局里的工作也不要撂开。徐有福想去“点”上转一圈,就去转一圈,不想去“点”上了,继续来局里上班。
  不过徐有福还是决定先去“点”上转一圈,搞点调查研究,掌握一下基本情况。行前他大着胆子对吴小娇说,他想请她去“坐一坐”。徐有福见吴小娇没有立即答应,有点心虚,急忙又补了一句:“也没什么事,将科里的工作给你交代一下。”说毕徐有福便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吴小娇。他觉得脸有点发烧,吴小娇如果再不答应,他就不会坚持了,而会立即改口,借梯下楼,话已溜嘴边了,他会这样说:不方便就算了吧,也没什么关系,只是有些事情想给你说一说。
  可吴小娇却答应了,她望着他点了点头。
  那一刻,徐有福有一种欣喜若狂的感觉。
  那天下午,他几乎等不到下班,看了差不多有十次手表。中途白玉来过一次电话,说要给他饯行。他才突然记起今天是与白玉“约会”的日子。这周要下乡扶贫蹲点的事,上周与白玉约会时告诉过她,白玉当时还掐指算了一下时间,最后调皮地对他说,干脆来个“一揽子工程”,这周将约会与给他饯行放在一块儿,俩人先吃饭,后跳舞,再喝茶,最后“约会”。当时听白玉讲出“一揽子工程”这样的话,徐有福还逗她:这话恐怕是听别人讲的吧?谁喜欢讲这样的话?市长!市长事情太多,忙不过来,喜欢开一揽子会议,搞一揽子工程——就是把一些不相干的会议放在一起开,把一些不沾边的工程放在一块儿搞。比如盖楼房,种花,栽树,建广场,以及供电、供水等。市长会把“有关部门”找在一起,手向大家一绕说:今天咱们开个一揽子会议,搞个一揽子工程。
  白玉与徐有福每周“约会”的时间是星期五。这周从星期一开始,徐有福就想着请吴小娇吃饭这件事,可却一直开不了口,好几次话已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有一天徐有福从下午三点半开始,就对自己“下命令”说:今天一定得说!当时赵勤奋、刘芒果与许小娇在办公室,自然不能说。到四点,先是许小娇走了,临走还笑着对徐有福说:“徐有福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没有没有!”徐有福口里否认着,脸却红了。到四点半,刘芒果和赵勤奋也走了。“五点前一定得说出来!”徐有福一边装作在看一张报纸,一边这样要求自己,可直到五点五十五分,他还没敢说出口。吴小娇已收拾皮包,从办公桌前站起身来。徐有福的心狂跳,像一个准备向皇上冒死进谏的臣子,站起来对已走到门口的吴小娇说:“吴小娇你!”吴小娇扭回头说:“有事吗?”“没事没事,还早呢!你就走?”想请吴小娇吃饭的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不知又跑哪儿去了,说出来的话连徐有福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还早?”吴小娇在门口抬腕看看手表:“都六点了!是不是你的表有问题?”徐有福此时只得顺水推舟,装模作样看看表说:“哟!我的表才五点!这破表!”“那快去修一修!”吴小娇说着,人已不见了。
  徐有福懊丧地在脸上抽了一下。
  一周时间,他都被这事搅着、困扰着,早把白玉忘爪哇国去了。直到星期五下午才将约请吴小娇的话说出口,没想到却和白玉“约会”的时间撞了车。白玉来电话时,他才想起还有这档子事,急忙跑到办公室外边和白玉通话。他给白玉撒谎说,这天是老婆生日,全家人要到饭店吃一顿饭。为了让白玉相信,他又说,岳父岳母也来,他根本无法脱身。当白玉问他为啥上周约会不说时,他说:她(指老婆)的生日我怎能记住?我可只记着你的生日。徐有福说了一个日子,又对白玉献殷勤说:瞧你的生日我记得多准,每天在我心上搁着呢!接着他又向白玉解释,昨天晚上老婆才告诉他今天的安排,上午局里开了一上午会,“这会儿正准备给你打电话,你的电话倒先来了。”“其实我也十分想见你,这会儿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听徐有福说得这么动听,白玉在电话那头高兴地笑了,俩人将约会时间顺延了一天。接完电话,徐有福还站在办公室外边的走廊上愣了一会儿神:怎么和白玉通电话甜腻腻的,有种“吃了人家嘴软,拿了人家手短”的感觉。
  没想到刚走进办公室,又接到田小兰电话。这婊子很长时间不与徐有福联系了,偏偏今天凑了过来。田小兰告诉徐有福,又有“货”,让他来验货,仿佛他俩是卖白粉的。徐有福有点生硬地回绝田小兰:“最近没时间,工作忙得很!”说毕便啪地挂了手机:“又不是凑一桌打麻将呢,这个那个都来了。”他在心里这样嘀咕。
  那天徐有福与吴小娇约的时间是下午六点。不到四点,他便匆匆离开办公室。出门前瞧了吴小娇一眼,吴小娇会意地冲他轻轻点点头。他满怀喜悦和幸福跑到大街上,跑了七八家饭店,才最后选定一个理想的地方:离家远,环境幽静,有两三人单独吃饭的小雅间,而且小雅间是全封闭的。到五点四十分,徐有福已坐在雅间里。
  六点整,吴小娇的电话来了。问清地方,一会儿,那个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的身姿便坐在了徐有福对面。心中的幸福层层摞起来,有点容纳不下,徐有福只得长长舒了一口气,可他又有点惋惜,因为他把一部分“幸福”也舒出去了。
  上师专读《围城》的时候,徐有福最不满意的就是唐晓芙的过早退场。最让他心痛的就是第“三”部分的最后一句话,唐晓芙“跟她父亲到香港转重庆去了”。
  一个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就这样被她父亲牵着手离开了。徐有福以为后边唐晓芙还会再出现,与方鸿渐在哪儿“重逢”。可直到将书读完,再没见到唐晓芙的影子。徐有福当时曾想给钱钟书写一封信,问钱老为啥要这样安排,给读者留下多少怅然。
  以后再读《围城》,读到唐晓芙跟她父亲“转重庆去了”时,就不想再读下去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像暗夜里的灯笼一样,照亮了你的内心世界,她自己却像一只蝴蝶一般,一闪就不见了。徐有福的幸福在于,他的这盏“灯笼”,此刻却就坐在面前。
  徐有福不认为与白玉有了那种肉体关系,便没资格再去靠近甚至追求吴小娇。正像吃了虾还可以吃蟹一样,吃了鱼也可以吃熊掌。若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当然是“舍鱼而取熊掌也”。
  何况现在是一个鱼与熊掌可以“得兼”的年代。
  徐有福认为,人生最大的快乐是“隐秘的快乐”。某种隐秘的快乐也许比可以公开展示的快乐更快乐。比如市长、白玉与他的“三角”关系。如果将这种关系展示出来,实在不好玩,还会令人尴尬。可处于“隐秘状态”,却十分好玩。如果市长正在主席台上讲话,徐有福坐在下面就会想:若按钱钟书的说法,两个人同在一所学校上学,叫“同学”;两个人共有一个情人,应叫“同情”。我徐有福和市长刘泽天是“同情”呢!想到这儿,徐有福会微微笑起来,心里充溢一种快乐。而快乐是一种多么来之不易的情绪,因为这个世界带给你更多的是烦恼。
  如果有一天,徐有福能将吴小娇搂着钻进温暖的被窝里,他肯定不会像与白玉做爱那样。白玉是一本被很多人翻过的旧书,不少地方留下了其他读书爱好者的“眉批”和“点评”:“此处风景不俗”,“此处尚可读也”。在这样一本旧书上,你很难抒写自己的心得体会:因为你想写的别人已写过了,再写必犯“重复”的大忌。而吴小娇则是一本崭新的书,书中有无限风光,万千滋味,读之可以开怀忘忧,甚至可以养性怡情。两书相比,判若云泥。
  徐有福有一个习惯,有些特别喜欢的书,不愿意也不忍心从前面读起。而是喜欢先看完后记,将后面部分翻一翻,再开始从头读起。读吴小娇,他准备先从脚上开始。若将她搂在怀里,他要忍住将她的香唇吞在嘴里的念头,和她侧着身脸对着脸先说一会儿话,说话时将她的某一只脚丫子“握”在自己的双脚中,然后轻轻摩挲,定会有一种十分美妙的感觉。
  当然这些仅是徐有福的幻想。此刻他只是坐在这家酒店的小雅间,听着抒情而曼妙的音乐,一边吃饭,一边饮酒,一边笑微微地望着吴小娇,和她说话儿呢!
  吴小娇斟了半杯红酒,徐有福却独自要了一瓶白酒。“小娇你信不信,和你在一起,我喝两瓶白酒都不会醉!”他这样说着,将白酒倒玻璃杯里,和吴小娇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道:“好香,和你在一块儿喝毒药都香。”接着又说:“真是香气袭人——红楼梦里那个‘花袭人’的名字起得真好,谁不想做贾宝玉?只是咱们这些俗人没有贾宝玉那样的条件。”
  吴小娇见徐有福越说越轻薄了,笑微微地问他:“你不是约我交代一下工作吗?怎么说开贾宝玉与袭人了,咱们又不是开红学研讨会?”
  吴小娇不动声色露着迷人的笑容,心里却在想:权力和官衔可真是个好东西啊!这个人只是任了一个副科长,便认为有了向她示爱的资本,瞧那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不过他为自己愿意喝毒药这话听着还是挺舒服的。就是他现在大口大口喝酒的样子,也有点憨态可掬。不过与贾宝玉比,还是差一些。女孩子都喜欢贾宝玉,却不一定会喜欢徐有福。这个俗物自比贾宝玉倒也罢了,却将我吴小娇比做袭人,莫非这家伙现在就想“初试云雨情”?
  这样想着,吴小娇心里又有点气恼起来:哪怕将自己比做史湘云或者薛宝钗也行,怎么偏偏比做个袭人?那谁是你心中的林黛玉?莫非是许小娇?噢,原来我吴小娇是袭人,许小娇是林黛玉!难怪这家伙见了许小娇低眉顺眼的,原来他认为许小娇是“可望不可即”的林黛玉,自己则是“可望可即”的花袭人,顺手就拉被窝里了。
  吴小娇突然悟出,徐有福对许小娇是“仰视”,对自己则是“平视”,甚至是“俯视”。因为许小娇是大学本科毕业,而且有钱。而吴小娇只是大专毕业,而且没有多少钱。这个蠢家伙一定是这样认为的。
  吴小娇虽然心里涌起这么多念头和变化,但脸上一直迷人地笑着。吴小娇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她当然不会像王熙凤一样“毒设相思局”,让徐有福像贾瑞那样因心存淫念而亡。不过想起那个令人生厌的“瑞大爷”,吴小娇觉得十分有趣,她扑哧笑了。当徐有福问她笑什么时,她说:“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情。”“什么好笑的事情?可以说出来分享一下吗?”徐有福望着吴小娇说。吴小娇故作沉吟了一下,又用潋滟的眼波扫徐有福一眼道:“不行,还不到和你一块儿分享的时候!”
  这个带点撩拨意味的眼波让徐有福心都酥了,这句话更让徐有福心花怒放:现在不到时候,那总有到时候的一天呀!想到那醉人的一天,徐有福此刻心已醉了,又咕咚猛灌了一口酒。
  见徐有福那副沉醉和兴奋的样子,吴小娇又有点怜惜起他来。吴小娇并不想捉弄他,只是想逗逗他,谁让他小瞧和低看了自己!这家伙以为三下两下就能哄我上床呢!男人就这德性!可徐有福那种发自内心的真诚还是让她有点感动。感动归感动,床是不能上的。吴小娇的丈夫很爱她,她不想背叛自己的丈夫。而眼前这个男人只是想占有自己的肉体和美貌,如果自己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了,看他会不会请你坐在这儿,用美丽的话语将你捧着,并且大口大口地喝酒?
  那天徐有福借着酒劲说了很多话,包括一些比较直露的疯话,表达的主题却只有一个:我喜欢你!你的手指,你的眼神,你轻盈的气息,你可爱的头发梢梢。爱屋及乌,包括你穿的衣服,你的鞋子,你的小手套,都看着让人顿生爱意。当吴小娇笑眯眯地说他“喝醉了”时,徐有福马上表示他还能再喝一瓶,并当即叫服务员去拿酒。“你要再拿酒我就走了!”吴小娇起身欲穿外套,徐有福赶忙说:“不拿了不拿了。”然后让服务员出去,看看表对吴小娇说:“再坐半小时,咱们跳舞去。”
  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醉,徐有福不再直白地赞美吴小娇,而是发出了一些人生感慨:什么“瞬息成古今”啦;“朝如青丝暮成雪”啦;古诗十九首里有“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的诗句啦;齐白石曾在一方石印上刻一句话:“痴想以绳系日。”徐有福说,他理解齐白石这句话,意思相当于“留住青春岁月”。
  小娇,你说再过二十年,我快六十岁了,你也五十岁了,如果咱俩还能坐在这里,你说我们会有一句什么样的共同感慨?是不是会说:留不住的青春岁月啊!
  人生短暂、青春苦短啊!徐有福以这句话结束了对吴小娇的引导。
  吴小娇若是一股顺渠道而来的青春而鲜活的水,徐有福就是农田里那个满头大汗的农夫,拎着一把铁锨想把这股水引到自己田里去。也许引进去了,也许没有引进去。那股水奔涌而去,徐有福只能站在自家田里望着渠里的水发呆。
  那天晚上徐有福邀吴小娇去跳舞时,吴小娇犹豫了一下。不过她还是去了。她也想放松放松,听听歌,想想心事。
  酒店的小酒吧灯光幽暗,几乎没有什么人。徐有福有点迫不及待地将吴小娇拉在怀前,仿佛吴小娇是一根热乎乎的玉米棒子,抓起就想啃。吴小娇轻轻推开他,将外套脱下,才滑进他怀里。于是吴小娇又变作一根香焦,刚把皮剥掉,徐有福又想啃。当然他将吴小娇搂在怀里时,并没敢直接下口,只是搂得紧一点。他恨不得将吴小娇像一个腰鼓那样挂在身上,然后拿两个鼓槌奔来跳去敲打。可吴小娇却只愿做他的二胡,让他一手搂在腰际,另一只手在空中拉来拉去。徐有福是“未成曲调先有情”;吴小娇是“知汝远来应有意”,我自“雪拥蓝关马不前”。徐有福虽使“内力”,仍将吴小娇拉不到胸前来。吴小娇好像使了“定身法”一般,总是与他保持着那么一点空隙和距离。有一会儿,徐有福干脆采用“内外挤压法”,一边以抚在吴小娇腰际的右手往里“挤”,一边将握着吴小娇的左手慢慢往怀前拉。但此法仍不奏效,吴小娇依旧岿然不动。俩人之间就像大桥从两头“合拢”时遇到了一点技术难题,始终有一道缝儿。
  较了一会儿劲,徐有福见无法达到目的,只得收手。他心里有点儿纳罕:这小蹄子好像在哪儿练过功,少林还是武当?不过这下更激起了他的兴趣,吴小娇浑身紧绷绷的,如果跟她做爱,说不准会像鼓槌敲在一面紧绷的鼓上,一下将你弹出老远呢!
  想到好处,徐有福扑哧笑了。他这一笑,吴小娇“提高警惕”的身子突然放松,他的胸一下触到吴小娇凸起的胸上。
  相触瞬间那种感觉太奇妙了!徐有福就像被埃及那座金字塔的塔尖触了一下,首先感到的是一种硬度,多硬啊!徐有福在心里感叹。然后是一种柔软,仿佛一个人当胸轻击你一拳,随即手腕一软,就缩回去了。而那个触上来的小小的乳头,仿佛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孩子,滑冰时脚腕儿一歪就摔倒了。徐有福多想将那个“小孩子”扶起来啊!他甚至想将小孩子抱在怀里,亲亲他的小脸蛋。
  徐有福当时就像一个驾驶员,开着一辆小汽车与另一辆小汽车迎头相撞,虽然在相撞的那一瞬间双方都踩了急刹车,但还是晕头晕脑将保险杠碰了一下。
  吴小娇说她有点儿累了,放开手坐回去。而徐有福却还站在那儿愣神,仿佛他是坐在火箭顶端的卫星,被轻轻一触送入了太空。即使遨游太空时,他心里那种舒服的感觉仍没有平息,仿佛三伏天吞下去一杯冰茶,不仅仅是荡气回肠,简直要欲仙欲死。


三十一
  张副局长和王副局长闹开了意见,俩人站在办公楼的楼道里大吵了一架。当时恰好是下班时间,张副局长说不过王副局长,气极,竟试图去扯王副局长的脖领子。吵架马上要演变为打架了。要不是徐有福扑上去抱住张副局长,往后拖了拖;赵勤奋扑上去抱住王副局长,也往后拖了拖,一场“武斗”不可避免就要发生了。就像美国和伊拉克一样,看着就要动武了,联合国急忙作了一个“1441”号决议,并急忙派出一个核查小组。
  当时恰好刘泽天市长下班从楼道经过,一边匆匆往下走,一边对紧跟在屁股后面的秘书长说:“不像话,机关成啥样子了?!”
  市长上车后还在气呼呼地说:“吵架的,不像话;围观的,也不像话。市政府的机关干部,又不是自由市场的农民,围着看什么?看戏?还是看牲口?”
  汽车已经启动。坐在一侧的秘书长赶忙欠身说:“马上开展机关作风整顿,杀杀这些歪风邪气。”
  局里共有四位局级领导,按文件传阅单的顺序排列为:局长、方副局长、张副局长、王副局长。当然文件传阅单的顺序是按市里任命这四个人的顺序排列的。局里的同志有时就会简称为大局长、二局长、三局长、四局长。一说“三局长”,大家就知道是张副局长,而“四局长”,自然是王副局长了。
  张副局长与王副局长有矛盾,局里的同志都晓得,但矛盾的起因在哪里?局里同志却没有一个知情。
  张副局长与王副局长原来都在县里工作,他们曾是关系很好的朋友。那时张副局长与王副局长在一个单位。张副局长一次被单位领导批评了。领导没有调查清楚某件事情,就主观武断地批评了张副局长,并让张副局长在全单位职工大会上作检查。本来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但对领导来说,没有调查研究也有发言权。尤其当时那个领导还是个专断的领导,喜欢搞“一言堂”,喜欢“说了就算”,并且“错了也就错了”。那件事情虽与张副局长有点关系,但主要责任却不在张副局长。可当时谁也不敢去向领导讲清事实真相。看着张副局长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脸瘦得脱了形,像个削苹果刀,与他同住一个宿舍的王副局长生气了:这样随便冤枉人还成?!又不是皇帝,想把谁砍了就砍了!当时王副局长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说着就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噌噌就去找领导了。
  由于王副局长挺身而出,张副局长转危为安。张副局长感激涕零,摇着王副局长的手,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俩人险些桃园结义。
  以后又有一件什么事,这次是王副局长遇到麻烦,张副局长出面给摆平了。俩人关系好的时候,王副局长总对别人讲,张副局长为那件事跑了十几次,当时是冬天,有一天晚上为那事去奔忙,心里着急,天黑路又远,一下摔进一条排水沟里,小腿都摔骨折了。
  这两件事后,俩人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互相对对方心存感激。
  结婚后,两家关系仍然十分要好。不仅逢年过节在一块儿吃饭,平时只要有时间,就使劲往一块儿凑。有时你家请我家吃饭,有时我家请你家吃饭;你家给我家送两把挂面,我家给你家送二斤大米;你家给我家几个苹果,我家给你家抱两个西瓜。看电影都是两家一块儿去。男方单位发电影票比较好办,两个男人每人多要一张票就是了。若要不来,就将两张票交给两个女人去看。若女方中的其中一方单位发电影票,有时再要三张票显然有困难——那时的电影票比现在的球赛票都要紧?俏——?若要来三张,就四个人去看;若要来两张,就作废一张,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去看;若一张也没要来,干脆将发的那张也作废。女方中的另一方单位发电影票,也是如此做法。有时若另外要来三张票,这家的女人回家后一定是喜滋滋的,一进门就会对丈夫喊:
  “今天我单位发电影票了!”
  “又要了几张?”
  “你猜?”
  “一张?”
  对方摇头。
  “两张?”
  对方又摇头。
  “一张没要得?”
  对方还摇头。
  “三张?!”俩人几乎同时高兴地跳起来。匆匆忙忙吃点饭,便握着四张电影票找另一家去了。
  其他人家看着眼馋:这两家好的像一家人一样。
  本来是两家人,好的成了“一家人”,就到该出问题的时候了。
  问题的导火线首先出在王副局长身上。
  张副局长老婆长得漂亮一些,王副局长老婆长得难看一些,于是就有了反差。谁的老婆漂亮,谁的老婆不漂亮,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又不能人人都娶漂亮老婆,因为没有那么多漂亮女人。可对当时的王副局长来讲,心里就有点不平衡,想:这家伙笨嘴笨舌,个子也没我长得高,怎么就娶了个好老婆?王副局长有一次在张副局长家里吃饭,张副局长老婆撅着狗子从碗柜里寻吃饭的碗和一把新买的筷子。这两家每次互请对方吃饭,都要将新买的筷子拿出来,以示对对方的盛情和尊重。那天张副局长老婆像羊羔跪乳一般跪在地上从地柜里寻碗筷,却半天寻不出来:一会儿拎出一瓶酒,一会儿拨拉出一包花椒,一会儿又刨出一个空罐头瓶子,罐头瓶子里放着六七个用旧的顶针,摇一摇,丁当作响。那时家家户户都有这样一个百宝柜,里边粮食、衣服、杂物,啥都放。张副局长老婆掏雀窝一般寻碗筷时,狗子一撅一撅的。这个动作被王副局长尽收眼底:这婆娘怎么狗子也长得比咱老婆的好?脸蛋长得好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凭什么狗子也长得好?这就有点“欺我东吴无人了”!王副局长当天晚上就给张副局长老婆写了一封求爱信,准确一点应叫“求欢信”。里面有“你的脸蛋白得像月亮,照亮了我孤独的心”这样肉麻的句子。当然信中无法提到狗子,只能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的心。”这“一举一动”当然也包括那天引发写这封信时狗子的一翘一动。
  张副局长老婆拿到这封信后,并没有给张副局长看,而是直接拿给了王副局长的老婆。这两个女人关系一直十分要好。张副局长老婆将信递给王副局长老婆时,有点儿生气地说了一句:“看你大〖KG*4〗大:西北方言,指父亲。给我写的些啥?”
  王副局长老婆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她看完信后并没有和王副局长大吵大闹,更没有寻死觅活。只是晚上睡下后给王副局长淡淡说了一句:“你给焦梅(张副局长老婆名字)写的那封信,焦梅给我了,我看也没看就烧了。我给焦梅叮咛,让她不要告诉张启高(张副局长名字),焦梅答应了。”
  王副局长那天一晚上辗转反侧。第二天晚上,他突然搂着老婆并在她左脸上很响地啄了一口,然后便翻身上去很负责地做了一回爱。做完后又在老婆右脸上亲了一口,便像死猪一样睡着了。王副局长老婆却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并悄悄抹了几把眼泪。
  其实王副局长老婆并没有将那封信烧掉,而是悄悄藏了起来,就像两个人通奸时被第三者将留有精斑的小裤头拿走了,从此对这个第三者十分服帖。
  张副局长老婆信守诺言,一直没有将这个秘密告诉张副局长。
  不过从那以后,这两家人却疏远了。在一个家庭里,女人是轴心,两个轴心着意要向相反的方向滚动,自然就碰不到一块儿了。在这个四人玩的游戏里,只有张副局长一个人莫名其妙:宏礼(王副局长名字)他们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到咱家来了?他们不来看咱,咱也不去看他了!张副局长做了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手势:随他去吧!
  这下,两家人算是彻底疏远了。
  这两个人像是那种一根藤上结出的苦瓜,早晚总要滚在一起。王副局长先从县里调到市里这个局。两年后张副局长从县里调到市里一个企业工作。此时两家早已“老死不相往来”。后来一次在市里开会,张副局长碰到同村的一位老乡,这个老乡当时在这个局当局长。老乡听说张副局长那个企业效益不太好,便问他想不想到局里来工作?张副局长当然想,从企业到局里工作,就像一个媳妇一下变成婆婆一样。我们不是常说企业婆婆太多吗?每个局都是婆婆,这个局当然也是其中的一个婆婆。
  多年的媳妇才能熬成婆,可张副局长几天就调到了局里。刚到局里时,他还不知王副局长也在这个局工作。俩人那天早晨上班走进同一个办公室,最初的一瞬间,都有点惊愕,互相以为对方是到市政府来办事的。可很快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俩人有点夸张地握手,互相一个猛拍另一个的背或肩,并且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出一句:“又到一块了!”好像两支部队分别从两个方向穿插到敌后,最后又在某个地方胜利会师一样。
  就像那种连绵的阴雨天气突然拉开一条缝,从云层中透出一点太阳光来,很快又被更厚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张副局长与王副局长的关系很快也蒙上了阴影。
  张副局长一来就到业务一科任科长,而王副局长当时才是二科副科长。凭什么他一来就坐我头上?王副局长心里就有点儿不高兴。本来若张副局长不调来,王副局长是准备去一科担任科长的。当时一科科长调回南方老家了,局里空出了这么一个科长位子。副科长里呼声最高的就是王副局长。眼睁睁就要往那个位子上坐了,却突然调来一个张副局长。就像别人给王副局长搬来一把椅子,王副局长刚准备坐上去,从门口进来一个人却抢先一步坐上去了,王副局长能不生气?
  王副局长和张副局长刚刚因“第二次握手”热了没几天的心,一下便冷了许多。
  两年后,张副局长提拔为副局长,王副局长才当了一科科长。五年后,有一位老副局长退休,空出一个副局长位子,王副局长才当了副局长。当初慢了那么一下,现在就慢了几年。王副局长对张副局长的结怨更深了:这个家伙一生都好像故意在气老子!有一次张副局长老婆来局里找张副局长,恰好和王副局长撞见了:这个臭婆娘老了也比自己的老婆好看,脸上还残留着那种年轻时曾经漂亮过的痕迹。就像一个过去富贵人家的后花园,虽然现在长满了杂草,但仔细看去,那些亭台楼阁的布局就是不一样,有一种别具匠心的大家风范。
  而那两颗屁股,扭起来还是比自己老婆的好看,有一种灵气和妖娆气。
  俩人由互相客气到互相冷漠,直到互相见面不说话,起因于一件小事。
  某一年,局里与本市驻军一个团搞“军民共建”活动,元旦搞了一台联欢晚会。团长坐第一排正中,左手一溜儿下来是政委、副团长、参谋长。右边一溜儿下来是局里的人。那天局长有事没去,本来应是张副局长、王副局长、政秘科长。可桌上放着的那个小纸牌却是王副局长、张副局长、政秘科长。一块儿进会场时,张副局长背着手走在前边,王副局长和政秘科长紧随其后。可走到半道王副局长和政秘科长突然又折出去解手去了。张副局长一人走到第一排,发现写有王副局长名字的牌子紧挨着团长的牌子,张副局长当时一怔,脸一下就变了。他当然不好意思自己将牌子换过来,只好闷闷不乐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他还想,也许王副局长进来会将自己往里一推,顺手将两个牌子位置换过来。
  一会儿王副局长进来了,此时演出已开始。王副局长在过道瞥了一眼自己的牌子,也怔了一下,但很快便若无其事地走进来了,从张副局长身前穿过时,并没有将张副局长往里推,而是进去笑着和团长握握手,就在团长身边坐下了。
  张副局长当时脸都快气歪了。真是厚颜无耻啊!全世界也鲜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这位子该谁的就是谁的,能抢着去坐吗?抢位子的哪一个有好下场?毛刘周朱陈林邓——毛主席身边坐的是谁?刘少奇!高岗想坐到毛主席身边去,搬掉刘少奇,结果刘少奇没搬掉,却把自己搬掉了!林彪倒是把那么多人搬倒了——文化革命中一下跑到了前边,可还是好景不长,没多久就摔死在温都尔汗。张副局长虽然如此诅咒王副局长,可心里仍然不好受,脸部的表情也极不自然,正好电视台的摄像机扫过来,他赶快挤出一脸笑,装出在全神贯注看节目,心里却恨得险些将钢牙咬碎。
  晚会结束后,一溜儿站起来上台与演员握手。仍是团长在前,王副局长随后,张副局长再随后。张副局长那时才痛切地发现,人生就是这样,不是你占了我的位置,就是我占了你的位置。而你的位置一旦被别人占去,抢都来不及了。因此人生中很多眼疾手快的人,都善于“抢”位置:抢前一步就是自己的,退后一步或者避让一步就成人家的了。看来还得修正自己对“抢”的看法。那天接见完演员后,张副局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抢白不抢,该抢就得抢!
  包括饭局间往酒桌上坐,有些人进来一眼就盯住了正中的位子,二话不说就抢着坐上去了。有些人稍一谦虚,打横坐在侧旁,最后发现正中位子坐的那个人级别却比自己低,于是饭局间心里便一直不舒服,有时饭没吃完,便借故“身体不舒服”离席而去。
  张副局长和王副局长从那天看演出之后见面便不再说话。有时上下班迎面碰上,一个目光向左边看,一个便向右边看。或者一个向天上看,一个向地下看,总之就是不往一块儿看。好像一个斜眼人,左眼的目光总是射向这边,右眼的目光却总是射向那边。又像某部电影里的两颗探照灯,一个向这边扫,一个却向那边扫。
  俩人由不说话发展到那天在楼道里公开谩骂,以至于准备扑过去厮打,原因其实很简单。
  张副局长五年前患了阳萎,吃了很多中药,以及这丸那丸,均无济于事。专门为此到北京、上海就过诊。当然一般是以出差开会为名。甚至几年前出国时也曾想去看病,但因语言不通,又不好意思给随团翻译说而作罢。后来又在深圳出差时买过几粒伟哥,吃了也没起作用。张副局长为此十分焦灼。过去回家从不做饭洗碗的他,开始勤下厨房,练就了一手炒菜功夫,可仍不能讨妇人欢心。虽然五十多岁的人了,但连续五年不过一次性生活,也说不过去。何况妇人身体很好,内分泌正常,没到更年期,更没有闭经,一个月有两次要求也不算过分。可张副局长却五年没给人家一次。妇人为此常常和他闹别扭,有几次甚至在深夜“以泪洗面”。
  有一次老婆正在以泪洗面时,张副局长突然觉得自己那儿有点儿发热,就像一个人麻痹多年的胳膊突然有了知觉一样,张副局长不相信地又动动麻痹了五年的“胳膊”:好了!他十分欣喜,上去将正在抽泣的妇人安慰了一场,果然像五年前没患病那样运用自如。
  妇人那天比张副局长还要欣悦。就像一块干旱的土地,对雨点的渴望远胜于驾驶人工降雨飞机的飞行员。妇人一激动,便向张副局长表达爱意,倾吐衷肠,脱口就将多年前王副局长给她写求欢信的事儿说了出来。
  张副局长当时不假思索便甩了妇人一个耳光:“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直到第二天上午上班时,张副局长仍然气鼓鼓的,一个人关着门抽了两包烟。到下午上班时,张副局长又关着门生了一下午气,又抽了两包烟。快下班时,那个被方副局长挂起来的打字员小苗进来送局领导的传阅文件。张副局长将传阅单看了后便冲小苗瞪起了眼睛:“为什么王副局长阅毕才送我阅?”从来脾气和善的张副局长对小苗大光其火。原来在文件传阅单上:局长名字下面写个“已阅”,方副局长与王副局长名字下面也写上了“已阅”,而张副局长名字下面却是空白。
  这个坏蛋!传阅文件还要抢在我前边!张副局长再也忍不住了,一股热血上头,扑过去便和王副局长吵起来,然后一直吵到楼道里。
  以该局为重点的市政府机关作风整顿进行了两个月,分三个阶段进行:第一阶段学习文件;第二阶段对照检查、寻找根源;第三阶段整改。张副局长与王副局长在全局机关干部大会上作了几次检查,但俩人好像商量好似的,就是不寻找“思想根源”。参加会议的主管该局工作的副市长很不满意,认为他们在寻找根源这个问题上“轻描淡写”、“避重就轻”。副市长说:“又不是冰上舞蹈,滑一下就过去了。根源寻找得深刻,可免于处分。”可张副局长和王副局长宁肯受处分,也不愿挖掘根源。最后只得给张副局长一个“严重警告”处分,王副局长一个“警告”处分。


三十二
  徐有福扶贫奔小康的那个村,叫“大路畔”村,紫雪市最有名的一条高速公路——东阳高速公路穿村而过。“东”是东岭县,“阳”是阳关县。大路畔村属东岭县小庄镇。
  几年前市政府另一个部门在大路畔村蹲点扶贫,给市里上报的材料将该村列为贫困村。该村出了一个名闻全市的农民企业家马俊才。马俊才见到这份材料就有点不高兴。马俊才是全市赫赫有名的企业家,在别的县都包扶了两个贫困村。马俊才走出本县到外县扶贫的事迹省报都报道过,而自己的村子还是一个贫困村,马俊才觉得脸上无光。于是他将一位分管扶贫工作的市政府副市级调研员请到村里转了一圈。调研员走访了二十几户村民,发现“家家有彩电,户户住新房,人人骑摩托”。“这是一个典型的小康村嘛!”调研员在小庄镇政府关于呈报该村为小康村的一份材料上作了批示。调研员曾任过市扶贫局局长、副市长,五十八岁时才改任副市级调研员,在扶贫口说话很有分量。于是大路畔村便成为全市有名的小康村,其先进经验和事迹在省市扶贫会议上均作过介绍。
  新的一轮包扶工作开始后,马俊才不想再让原来那个部门包扶大路畔村,于是换作徐有福所在的这个局。
  徐有福下去前,方副局长找他谈了话,方副局长说:“大路畔村虽然还有一些贫困面,但目前主要是个‘奔小康’问题。市里为何要将扶贫和奔小康两项工作捆在一起,当做一项工作去做?就有一个典型引路、激励后进的问题。一个县若有一百个贫困村,只有一个小康村,贫困村会觉得小康目标离自己很遥远,成为小康村很难,这样容易泄气,甚至一蹶不振,在贫困之路上越滑越远。而一个县若有五十个贫困村,却有八十个小康村,甚至一个贫困村的左邻右舍都成了小康村,那这个贫困村的人就会齐心协力奔小康,因为小康目标近在眼前,实现小康指日可待。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个村经过努力,也许很快能进入小康序列。因此,市里在贫困村过渡为小康村时,条件和一些经济指标放得比较宽,放得宽不是弄虚作假,而是为最终实现全市农村户户有余粮,人人有饭吃,家家喜洋洋,村村奔小康的总目标打好基础。因此大路畔村才由贫困村改为小康村。你下去的主要任务是‘巩固小康成果’。”方副局长用这句话结束了对他的谈话。
  徐有福当然领会了方副局长的意思。行前他对吴小娇说,咱是去搽粉的,不是揭人疮疤的。现在给谁搽粉谁都高兴,揭谁疮疤谁都不会高兴。
  按照市扶贫奔小康会议提出的要求,每一个扶贫工作组都要做到“进村入户”,以掌握“第一手材料”。好像不是下去扶贫奔小康,而是为写一份材料去的。
  大路畔村三百五十户,一千四百多人,实际达到小康目标的只有八十多户,四百多人。还有近一千人在贫困线上挣扎呢!是典型的“富裕掩盖下的贫困”。
  徐有福只用两天时间就将这个村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这个村被东阳高速公路隔开,分为“东村”和“西村”。东阳高速公路修筑之前,横贯该村的是一条三级油路,那时也叫东村、西村。三级油路修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之前是一条县乡土路。土路修筑于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时该村仍分为东村、西村。
  改革开放前,东村叫“一队”,西村叫“二队”。马俊才是一队人。马俊才原是村上最穷的一户。1970年,马俊才(当时叫马占财)小学毕业回村种地,苦干了十五年家里还是一贫如洗。经别人撮合,邻村一个瞎眼女孩拟嫁给马占财,女孩的父亲上门看了一眼他的家境和瘫痪在床的双亲便拂袖而去,出门还撂下一句话:“我不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受了刺激的马占财嚎哭了一夜,翌日天明擦干眼泪,背起行囊离家而去。经过十五年奋斗,马占财已成为紫雪市有名的亿万富翁,手下有五个建筑公司。马占财常向人感慨说:真是十五年河东,十五年河西!
  马占财回村时,自己开一辆锃亮的“奥迪A6”,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小伙开一辆“六缸三菱”紧随其后。马占财指着价值五十多万的三菱车对村里人说:“这破吉普坐上颠,我坐不惯。回来要接老爸老妈去紫雪医院看病,所以让小赵开来了。”他指着年轻司机说。大路畔村的乡亲们虽然听不惯他一口一个“老爸老妈”,但还是说公道话:人家财娃子是个孝子,听说他爹妈到紫雪医院住的是高干病房,跟市委书记市长一个规格。
  马占财几年前将名字改作马俊才。回村后司机小赵虽私下给乡亲们纠正过几次,但大伙还是唤他占财,年长者叫他财娃子。马占财也不气恼,人有了钱脾气就好。在外面连马俊才也无人叫,都叫“马总”或“马老板”。只有被评为全市、全省、全国的“优秀农民企业家”填那些繁琐的表格时,才有使用“马俊才”三字的机会。因马俊才这个名字起用得晚,又使用得少,有一次填表时怎么也想不起来,又不好意思问别人,第二天想起来才填了那份表格。
  东村有四十多户陆续进了马俊才的建筑公司,另外四十户则跟着另一个农民企业家马连举在大路畔村的后山里秘密生产土制炸药。从1990年开始,四十多户入股,产、运、销一条龙。土炸药全部卖到东岭县境内的几百个县乡煤矿。马连举一家占二十股。到2000年,马连举银行存款已达二百多万元。买了一辆四缸三菱,让儿子马壮元开着,心高气傲地穿梭往来于东岭和紫雪之间。其他三十九户每家每户也有十几万元存款。女孩子穿得花枝招展,男孩子骑着摩托飞驰,点缀得大路畔村一片繁荣。
  市政府调研员看到的“家家有彩电,户户住新房,人人骑摩托”的富裕景象,就是在东村。
  比之东村的富裕,西村的贫穷更触目惊心。紫雪市是我国北方一个干旱少雨的地区,雨养农业的客观现实使农业生产难以摆脱受制于天的局面,年降水量不足三百毫米,且集中在七八月间。2000年,徐有福到该村蹲点时,全市已是连续四年大旱。紫雪市三个县境内有大片沙漠,大路畔村所在的东岭县就是这三个县的其中之一。建国初,大路畔村有一个叫高石旦的人像愚公那样,带着几个儿子,拟通过治理沙漠脱贫致富。高石旦最后累死在沙漠里,沙漠也没有得到治理,反留下几句顺口溜遭人耻笑:“高石旦,修海壕(水渠),一群骆驼驮柳梢,银子直花尽,骆驼起了‘臊’(畜病),海壕还没修成。”马俊才小时候就和村里的马姓娃娃们喊着这首儿歌“攻击”过高姓娃娃。大路畔村仅有马、高两姓,东村大都姓马,西村大都姓高。
  “愚公的家”打一个成语,谜底是“开门见山”;“高石旦的家”若打一句话,理应是“开门见沙”。治理沙漠其实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高石旦修渠治沙失败给人的启示是:治沙造田一家一户不行。
  1953年,苏联专家曾来大路畔村考察过治沙,提出搞“迎风板”,就是在公路、水渠和沙漠之间用篮球板一样的木板隔挡,阻止风沙掩埋公路和水渠。这个办法也不足取,岂止是不足取,简直带点异想天开的味道!“迎风板”可阻挡小一点儿的风沙侵袭,但在特大风沙面前它却无能为力。“风沙推倒墙”,一场特大风沙的破坏力有时是难以想像的。(简直有许小娇的破坏力那么大!)这个办法本身并不成功,即使成功了也无法推广应用:“迎风板”造价太高,用它阻挡风沙有点可笑和得不偿失。
  看来苏联专家也像徐有福那样,有很傻的时候。同时也说明,治理沙漠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时它比造一颗原子弹还要难!
  单干不行,“迎风板”也不行,征服沙漠的途径到底在哪里?1960年,当时设在大路畔村的大路畔国营农场场长米来旺,带领农场职工和全村群众引水拉沙,用这种办法在沙漠里造出四百多亩良田。八十年代初,大路畔农场倒闭,农场职工将其中三百亩因起碱而减产的水地卖给了来大路畔村办机砖厂和石料厂的外县外乡人。
  大路畔村村民与农场职工素有矛盾。大路畔农场六十年代前是属于大路畔村的一片荒沙地,后来国家号召办国营农场,这片沙地便被无偿划拨给农场。国家又派来一个拼命三郎式的农场场长米来旺。农场劳力不足时,米来旺进村一号召,村民们(当时叫社员)便傻乎乎地抡着铁锨跟米来旺上工地“引水拉沙”,跑得最欢的是年轻的村支书高有电。高有电还多次跳进水坝和米来旺一起堵决口抢险,有一次差点儿叫咆哮的洪水卷走。那年月雨水多,洪水也多。大路畔村村民这样苦干了一番,得到了什么呢?到高有电家看看吧,只有一墙发黄的奖状。
  可现在好端端的地竟让农场这些败家子给卖了!老高有电振臂一呼,大路畔村群众便操起家伙包围了农场。他们以六十年代引水拉沙造良田前这里曾是大路畔村的地为由,强烈要求收回土地,农场职工则拿出1960年紫雪专署无偿划拨的红头文件予以有力反驳,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从1981年到1993年,大路畔村村民打着“还我土地”的白布条幅赴紫雪集体上访十五次,村民和农场职工发生大小械斗十八次。皆因这个事情牵涉的历史问题太多,简直像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争端一样难以解决,多年来各级政府束手无策。直到1993年,大路畔村村民抢种了农场剩下的一百多亩地,并持械打死一名农场职工,将这场历时十三年之久的争端推向高潮才戛然落幕:省委书记批示,限令紫雪市委下硬茬将此事彻底解决。市委派出一位副书记带工作组进驻大路畔村,蹲了十五天,逐户调查走访,查清历史真相,最后以给每户农场职工安排一个子女,每户一次性补助三万元为条件,收回一百亩水地交大路畔村。当然大路畔村直接致死人命的凶手也受到了严惩。
  一百亩水地高、马两姓各分得五十亩,马姓的五十亩早就不种庄稼,全部分到户盖起了楼房。高姓的五十亩水地分下来,户均不到二分地,加之连续四年大旱,河流干涸,五十亩水地全部起旱。高姓一族又都是些本分老实的庄稼人,怎能不挣扎在贫困线上?
  徐有福将情况吃清后,回去向方副局长作了汇报。他没有说东西两村“贫富悬殊很大”,而是说东西村“穷富还是有一些距离”。至于两边的人口,他也没说东村只占百分之三十,西村占百分之七十,而是对方副局长说:两村的户数和人数“差不多”,“五五开吧”!经过努力,实现市里提出的“三年脱贫致富”目标是完全可能的。当然,也仅是个低水平的致富,现在是五五开,三年后可以发展为倒三七开吧:七成富裕户,三成贫困户。
  方副局长对徐有福的汇报表示满意,“经过这一段的工作,局里对你的能力是肯定的,认可的,是一个好同志。”方副局长用赞赏的目光望着徐有福这样说,“不过,科里的工作也要抓起来,不能顾此失彼。”方副局长这样要求徐有福,最后还含蓄地流露了想让他“再挑一点担子”的想法——仿佛他是晃悠晃悠跟在孙悟空屁股后面的猪八戒。


三十三
  “再挑一点担子”当然是当科长啦!想到自己的步子这两年一下踏上了节拍,路越走越顺溜,徐有福心里充满了喜悦。
  人生的道路多么宽广!徐有福对这句话有了新的认识。广阔的大路上洒满阳光。这是上师专时徐有福跳的一曲集体舞的歌词。那时徐有福多傻啊!与那些女同学“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时,脸羞得像蒙了一块红布。可现在的徐有福呢?他想起了白玉、田小兰,生活真是个大染缸啊!现在自己都不知被染成什么颜色了。小时候写作文时,喜欢用“五颜六色”这个词汇,“街上有五颜六色的灯光”,这是作文里的句子。现在徐有福可真是“五颜六色”了啊!
  道路宽广也好,大路洒满阳光也好,还得有路灯指引你,照耀你!许小娇和吴小娇就是始终闪烁在徐有福面前的两盏明媚的路灯。
  徐有福现在的人生目标其实很简单:第一是当科长、当局长;第二是能将自己喜欢的“路灯”摘下来擦一擦。路灯光那么亮,当然是有电的。和这些结了婚的小蹄子“谈恋爱”,有点像那种“带电作业”,搞不好就被打趴下了。徐有福既想摘路灯,又不愿被电打。
  徐有福有时脑海里也幻想过“占有”吴小娇与许小娇这两个美人儿的一些画面,那些画面当然是十分美妙的,如诗如画的,如醉如痴的。“和这两个小蹄子做爱不知有多美!”他会这样想。这两个小蹄子除过他们的丈夫,不知再和别人做过爱没有?他有时也会这样想。徐有福你真是个流氓啊!你现在跟赵勤奋有什么两样?你俩若交换一下名字,你就是徐勤奋,他就是赵有福:一对色狼,两个流氓!
  “占有”不了许小娇和吴小娇,但给她们发发短信“抒抒情”还是可以的,谁让现在有手机这玩意儿呢?就像战争年代,暂时攻不下某座城池,也不急,就在城外先放两颗信号弹。那天给方副局长汇报完工作,徐有福回到办公室,方副局长不是让他将科里的工作也“抓起来”吗?科里的工作有啥可抓的。没有啥可抓的还得去抓,这就是这些行政机关的玄妙之处。有时可以创造点儿工作去“抓”,比如开会啦,下去包个村扶贫啦,奔小康啦,就是“创造”出来的工作。徐有福在报刊上看到过这样两个笑话。一个人去看病,医生准备给他打针,打针前连用五个消毒棉球,而且每次擦过棉球医生都扶着眼镜凑近仔细观察,面带思索状,仿佛发现了什么大病的征兆。这个人当时十分害怕,嗓音颤抖着询问医生。医生这才说:先生,该洗澡啦!徐有福觉得行政机关就是这个“医生”,没病也给吓出病来。
  还有一个笑话,有人中箭后去找郎中,郎中拿剪刀剪掉箭杆。中箭者说箭头还在里头呢!郎中说那是内科的事,他只负责外边。徐有福有时又觉得自己工作的这个局像这个庸医:三四十个人组成这么一个单位,主要职责就是用剪刀剪掉箭杆。
  好在有许小娇与吴小娇这样两个可爱的女孩子与大家一起操剪刀,否则一天到晚可真是乏味而无聊。
  既然科里的工作没啥可抓的,那就先抓抓这两个小蹄子吧!徐有福分别将这样一条手机短信发给许小娇和吴小娇:
  寂寞时候想想我
  想我时候来看我
  看我时候拎水果
  香蕉橘子和苹果
  香蕉代表我想你
  橘子代表我疼你
  苹果代表我爱你
  爱你爱到心坎里
  今生今世缠绕你


三十四
  在大路畔村扶贫期间,徐有福意外地碰到了自己初中的一位女同学。
  这个女同学就是初中毕业时给他送“祝徐有福同学在新的一年取得更大成绩”笔记本的那个“同桌的你”。
  这个女同学叫林秀梅。她的父亲曾任过紫雪市委副书记,后来调省里某厅当了厅长,再后来就退休了。
  林秀梅的哥哥姐姐都跟父亲调进了省城工作。她从省林业大学毕业后,却执意回到了紫雪,一直在紫雪市治沙站工作。
  毕业二十多年了,徐有福再没见过林秀梅。这些年来,高中和师专的同学都聚过会,惟独初中同学没聚会。林秀梅初中毕业后,她父亲调到某县任县委书记,她跟着父亲去那个县读高中,然后从那个县考上大学。
  那天徐有福是在大路畔村的一个小饭馆里吃饭时碰上林秀梅的,她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在另一张小桌上吃饭。俩人的目光无意中触到一起,都觉得有点儿面熟,好像他俩互相是对方的一本书,徐有福是《暴风骤雨》,林秀梅是《青春之歌》,徐有福借走了林秀梅的《青春之歌》,林秀梅借走了徐有福的《暴风骤雨》,一借就是二十多年,都觉得应该还给对方了,于是就在这个小饭馆碰了面——俩人有意再一对视,林秀梅突然率先放下筷子喊:“徐有福”,徐有福几乎在同时回忆起了她的名字,也喊:“林秀梅”——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顺势把那本“书”还给了对方。
  那天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是治沙站一位老研究员,五十年代从省林业大学毕业后来到紫雪。老研究员是学森林保护专业的,林秀梅学的也是“森保”专业。紫雪市治理沙漠在全国也有一定知名度。造林治沙成绩大,林木虫害亦十分严重。市里专门成立了防虫领导小组,并在治沙站设立课题组。老研究员是课题组组长,林秀梅和另外两个小伙子给老研究员做助手。?
  杨树是紫雪市造林治沙的重要乔木树种。这些年来,老研究员和林秀梅等几个助手一直在研究一种对杨树危害极大的干部害虫。对任何一种害虫,要找到防治的办法,必须首先搞清它的生活习性和发生规律。这种害虫仅在树干内蛀道危害时间就长达二十二个月之久,每个生活周期要跨过整整两个年度。其中包括孵化、入侵、蛀食、化蛹、羽化、交配、产卵等过程,每一个过程长则十余月,短则数分钟,而且都在野外的树林中进行。要搞清这个全过程,就必须按照害虫的生活习性坚持不懈地大范围调查,一丝不苟、点滴不漏地进行周密细致的观察。他们在大路畔村建立了一个实验基地,带着干粮、水壶、闹钟、手电、皮袄,长期吃住在野外的树林里。关键的观察环节,每天从早上六点多开始,直到午夜十二时以后,每三十分钟一次。有时甚至二十四小时连续进行,绝不放过每一个细小的过程。为了掌握这种害虫发生期的薄弱环节,抓住其中最有效的防治时机,他们把一切都置于脑后,心中只有自己的研究对象。渴了喝几口冷水,饿了啃一块冷馍,累了抓紧观察中短暂的间隙,上好闹钟,裹上皮袄就地躺一会儿,到时间闹钟一响,马上起来继续观察。就这样不避寒来暑往,夜以继日地在荒沙野地里坚持观察了几个年头,终于搞清了这种危害严重的害虫的生活习性和规律,并发现了它的许多薄弱环节。接着,他们又研究出了利用干基喷雾、药剂点虫孔、性诱器诱杀等几种有效的防治办法,为制服这种作恶多端的害虫闯出了一条新路。
  长期的野外生活,使林秀梅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出许多。夏天,沙漠里热得像蒸笼一样,有时连气都透不过来;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扑在脸上,林秀梅原本俊俏的脸被寒风刺破,被风沙侵袭,变得粗糙而没有光泽。嘴唇上裂开一道道血口子,像因久旱而龟裂的农田。
  那天林秀梅还带徐有福去参观了他们的实验基地。省报在头版头条位置报道过他们的先进事迹。徐有福站在基地的实验室,将墙上镜框里省报那篇头版头条文章读完,心里真有点儿感动。可这种感动就像一缕轻烟,很快就从眼前飘不见了。那篇文章有一个小标题:矢志消灭干部害虫。徐有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林秀梅,“干部”怎么是害虫?林秀梅笑着说,傻了吧你?“干”是树干。徐有福这才恍然大悟。
  他那天本来还想问问用性诱器诱杀害虫是怎样一个过程,甚至看看那个“性诱器”,可却又没好意思启齿。


三十五
  局里又召开一次研究人事的会,乔正年与业务一科、二科科长正式报到了市委组织部,作为市里县级干部的后备对象。这次会上,许小娇被任命为财务科科长。本来方副局长提议由徐有福任扶贫科科长(方副局长没有食言,想让徐有福“再挑一点担子”),可很少来上班的老局长那天却突然出席了这次局长办公会,并且伸出胳膊将徐有福挡了一下,他说:“有福是个不错的同志,不过这次我看先放一放吧,否则与芒果同志、勤奋同志不好平衡,下次与其他同志一并考虑。”
  徐有福就这样被“放”下了。
  徐有福获知自己还没“挑”起来便被“放”下后,很有点儿生老局长的气。他突然想起了林秀梅灭害虫的“性诱器”,他决定采用类似方法,将这个老家伙“诱杀”。
  徐有福找到白玉,说出想“借”一个小姐的想法,并告诉白玉所借何为。蓝天大酒店十二楼有个本市最高档的酒吧,叫“温柔之夜”。里边的小姐个个妖媚娇俏,婉丽可人。据说有一个小姐别称“李师师”,仿佛宋朝的某个皇帝也在这里消费过似的。一个李师师,使蓝天大酒店的“温柔之夜”顿然蒙上了一层雕栏画槛的香艳和绮窗丝帐的风流。当然这里的消费也很高,只有外地来紫雪投资的客商和本市那些打网球的老板才可以经常光顾。有一个笑话是讲“温柔之夜”小姐的。一客商与一小姐跳舞,客商问:“给你百元行不行?”小姐答:“我们不是那种人;”“给你三百行不行?”“奴家卖艺不卖身;”客商一发狠:“给你两千行不行?”小姐大喜:“你说咋弄就咋弄!”
  当然从白玉这儿借小姐,不需徐有福掏钱,白玉早埋单了。徐有福那天本想借李师师,白玉如实相告,李师师根本脱不开身。借不得李师师,徐有福竟一时没了主意,他又不晓得这里再有没有个陈圆圆,他总不能像在瓜田里挑西瓜那样,跟着白玉去小姐堆里挑吧?白玉见他踌躇,只得问他:“你要什么样的?”
  “高大肥美白。”徐有福脱口说出了他的标准。
  徐有福已学会开车。那天他开着白玉的帕萨特,拉着“高大肥美白”向大路畔村疾驶而去。上车后他询问“高大肥美白”,才知她姓潘,叫潘朵拉。
  一听潘小姐叫如此有趣的一个名字,徐有福扑哧笑了,笑毕扭头问潘小姐说:
  “你姐姐是不是在国外啊?”
  没等潘小姐回答,他又问了一句:
  “合众国还是澳大利亚?”
  “没有啊。”潘小姐有点儿莫名其妙,说:“我家在四川,家里只有一个妹妹。”
  “哦,那是我搞错了。你跟一个外国女人叫同样名字,那个外国女人也叫潘多拉。”
  潘小姐还在那儿傻笑,徐有福接着又说:“那你妹妹叫啥名字啊?”没等潘小姐回答,他便一边笑一边说:“我倒给你妹妹想好一个名字:小巧玲珑特——与高大肥美白相对!”
  徐有福发现自己对待这些女人,已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可过去即使面对田小兰,也有诚惶诚恐之感。可见任何一个人都是会变化的,关键看你主观上想不想变化,而客观上又有没有变化的土壤和环境。那天林秀梅给他讲了一个造林术语,叫“适地适树”:什么树栽在什么地方易于成活,就在什么地方栽什么树种。实际这个“适地适树”原则适用于一切生物,包括小鸟小虫,都是在寻找自己的适生地。人与鸟与虫与树一样,也有同样的原则,那就是适者生存。
  徐有福现在已成为一个“适者”。如果徐有福要写小说,他就决定给自己起个笔名,就叫“适者”。徐有福有个师专同学,一直在写诗歌,在省里市里小有名气,这个同学发表诗作一直用笔名“行者”。以至于同学聚会,大家就会互相问:“行者来了没有?”“行者怎么还没来?”而把他的本名忘记了。有一次几个先到的同学突然想不起行者的原名了,最后还是一个同学思索了一会儿才率先想起来:“王建国嘛!行者叫王建国!”
  另一个同学当时说,看来笔名与本名真能将人搞糊涂。只有鲁迅与周树人大概人人都知道,不过鲁迅还是要比周树人知名度高一些,知道的人更多一些。包括著名作家柳青和路遥,他们的原名刘蕴华与王卫国知道的人也不是很多。
  那天徐有福将潘朵拉拉到大路畔村的夜来香酒店。在村里搞调查研究时,一次碰上回家的马俊才。马俊才那天晚上拉着徐有福在这里唱过歌。马俊才只会唱《驼铃》和《杜十娘》两首歌。那天马俊才喝多了酒,分别将这两首歌唱了近十遍。徐有福唱了一首摇滚歌《假行僧》: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
  但不知我是谁。
  假如你看到我有点累,
  请你给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经爱上了我,
  请你吻我的嘴。
  这首歌词和曲都是崔健的。徐有福有一次与白玉在“温柔之夜”歌厅玩,一下就喜欢上了这首歌,直至唱得烂熟。每次唱这首歌时,他都仿佛是在给一个最心爱的姑娘倾诉衷肠,有时甚至会唱得热泪盈眶。看来一个人再堕落,内心深处也会有一块净土,留给自己最心爱的人!
  那天马俊才还要了两个小姐。可这两个小姐长得丑且不说,伸手上来就摸徐有福的“大哥哥”。徐有福和她们跳了两曲舞,握着她们的手还不如左手握右手,倒像抓着一把农民用的耙子,或者就是一张砂纸,硌得慌。徐有福当下兴味索然。看来小姐也有高下之分,贵贱之别,比如明末名妓杨爱,比那个饱读诗书的钱谦益还要有骨气。杨爱又名柳如是,明亡时她劝钱谦益自杀,谦益不从,卖身投清。
  将潘朵拉在“夜来香”安顿好后,徐有福返回市里请老局长。老局长早就说过要来村上看一看,并要徐有福“安排个时间”。下午时分,徐有福已将老局长接来。拿着礼品去慰问了老支书高有电,还去老同学林秀梅的试验基地转了一圈,然后便来到夜来香酒店。
  那天出面作陪的还有小庄镇党委书记和副镇长。镇长就是吴小娇老公,去省党校学习未完。“你们局的吴小娇我们都熟,结婚时就是在镇里办的,以后还来过几次。”镇党委书记说起吴小娇,语气十分温柔,可见吴小娇将“倩影”也留在这位书记脑海里了。不仅仅是倩影,仿佛还有香味儿,虽是那种“余香”,也挺让人陶醉的。
  饭毕,镇上村上的领导有事先走了,只留下徐有福和老局长。徐有福召出潘朵拉。潘朵拉一出来,老局长眼里顿然放出一束亮光,就像将一个电暖气的插头插到插座上一样。潘朵拉直奔老局长而去。徐有福则随便抓起一个“耙子”。四个人先在灯光幽暗的大厅里抱着摇了一会儿,便分别摇进了两个小包厢。
  潘朵拉带着老局长用肩膀撞开门滑进小包厢那一刻,徐有福瞥了他们一眼,正看到老局长眯缝着双眼,在潘朵拉额头上沉醉地吻了一下,然后门便像小孩睡着合上眼睑一般闭上了。
  徐有福一进包厢,就放开耙子,递给她一百元钱。耙子用十分敏捷的动作将一百元钱塞进袜筒里,然后像一颗篮球一样兴奋地往徐有福怀里弹。徐有福急忙止住她,和她一边喝啤酒一边说话。
  大约两个小时左右,局长才从包厢里出来,浑身上下溢出一种舒畅和通泰的感觉,脸上也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小潘的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局长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这样对徐有福讲。“就是就是,唱唱歌跳跳舞其实是一种很好的休息,当年革命斗争那么紧张,那些领袖人物还常常参加延安的舞会呢!”徐有福十分真诚地配合着局长。“没有必要大惊小怪!包厢里也是很文明的嘛!”局长上车前又摆摆手对徐有福这样说。局长的“文明”二字像一根针,将徐有福这根线顺手引了出来,他没加思索顺着局长的思路说:“有两句顺口溜不是这样说吗,白天上班没精神,晚上包厢搞文明!”话说出口,徐有福才觉得没说好,赶快将车发动着,借发动机的声音掩饰内心的不安和懊丧。而局长此时正在一种十分高兴的情绪中,并没有介意,反而扭头对徐有福说:“有福在这儿扶贫工作搞得不错,镇村领导对你评价很高嘛!”“那还不是因为有局长的培养和支持。”徐有福本来想用“栽培”这个词,但又觉得这个词有点儿庸俗,况且他也不是一棵树,何谈“栽培”?话到嘴边才改为“培养和支持”。而此时局长已仰在后座闭着眼睛,发出了轻微匀称的鼾声。
  徐有福稳稳地开着车,在河岸边的蛙鸣声中,推开夜色向那座灯火辉煌的城市驶去。


三十六
  由于徐有福一年的奔波穿梭,大路畔村老支书高有电与马俊才多年的矛盾有所缓解,虽还没能握手言欢,但已不像过去那样处于敌对状态。徐有福趁热打铁,鼓动马俊才出资三十万元在村里修了一所“俊才希望小学”,又给西村修了一座桥。省报以“一桥连起干群心”为题,对徐有福下乡扶贫的先进事迹作了报道。
  年终市里召开的扶贫奔小康工作表彰会上,徐有福作为“扶贫工作先进个人”受到表彰,他的“同情兄”将奖状递给他时,还和他拉了拉手。徐有福不仅给个人争得了荣誉,也给单位争得了荣誉,他所在的局被评为“全市扶贫奔小康工作先进单位”。
  局里在召开局长办公会总结一年的扶贫奔小康工作时,对徐有福的工作予以充分肯定。“这个同志不仅人品好,为人淳厚,善于做工作,而且能在工作中找到突破口,抓住要害。”老局长这样评价徐有福。他似乎言犹未尽,又说:“有福同志在大路畔村扶贫奔小康工作中,只抓了一对主要矛盾,就是马俊才与高有电的矛盾。这一对矛盾抓住了,抓准了,解开了,其他问题迎刃而解。至于修建希望小学、修路架桥等工作,只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而不是主要矛盾。这里就有个先与后的问题。先抓主要矛盾,促成马、高和解,然后再抓主要的矛盾方面,即修学校架桥,这样就不会遇到阻力。可若先去修学校架桥,对马、高矛盾视若无睹,最终是学校也修不成,桥也架不起来。”局长说到这里将身子往舒服坐了坐,然后将两只手在空中互相拍了一下,接着说:“为什么学校也修不成?桥也架不成?马俊才不出钱,拿啥修学校架桥去?退一万步讲,马俊才即使出了钱,高有电与他心里别着劲,不接受他的馈赠,又有什么办法?就像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苏联又是撤专家,又是中止各种援助。退一步讲,即使它不撤,不中止,毛主席也不会再接受他们的援助。”
  局里的科长、副科长都参加了这次局长办公会。徐有福觉得老局长讲话还是很有一些艺术水平的。有时引而不发,有时意在言外;有时言之有物,有时言之无物;有时讲宏观,拓展人思维空间;有时论微观,让事物具象可见。他在说马俊才时,用的是“退一万步讲”这样的语句,极言马俊才出资几十万修学校建桥的重要程度,言外之意是,没有这几十万,其他都是空的。可在讲到上世纪六十年代苏联撤专家时,他的语气稍显平和,就像一条急流在狭窄的河道奔涌而出,河床突然变宽,一望无垠,水流于是遽然变得平缓起来。苏联撤专家在当时是天大的事,但在眼下,尤其是对于局里的扶贫工作而言,显然没有马俊才出资修学校建桥重要,因此局长用的语句是“退一步讲”,“一万步”到“一步”,其中空间有多大?!
  局长这样绕了一大圈后,才又回到徐有福身上来:“所以有福同志先解决马高矛盾,然后乘势而上修学校架桥的做法是有深层次的哲学道理的。徐有福同志能带着辩证法去参与扶贫工作,用辩证法去解决在扶贫工作中遇到的矛盾和问题,这一点就不简单!有福听说你为了解决马高矛盾,仅高有电家去过十六次?”局长扭头这样问徐有福。徐有福当时脸有点儿发烧。实际他只去过五次,不知局长怎么会突然迸出个“十六次”的说法。就像一个诗人灵感突至冒出一句好诗一样,徐有福又不能抑止或阻碍局长这种灵感的喷涌。正像一步与一万步之间有点儿远一样,五次与十六次之间的距离也有点儿大,于是他只好含糊其词地说:“没有十六次,十几次我记不清了。”
  “十几次也不容易啊!当年刘备请诸葛亮才三顾茅庐!”局长以这样一个历史典故结束了他这番挥洒自如的讲话。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在局长心目中,徐有福就这样突然变作了唐朝的项斯。
  方副局长与其他两位副局长那天也各找了一个角度夸赞徐有福。总之“内秀外拙”、“大智若愚”、“厚积薄发”这些词语都用上了。若徐有福是一部引来广泛好评的长篇小说,那天仿佛就是开他的“作品研讨会”。大家从各个角度发掘这部小说的思想深度与艺术内涵,生怕遗漏了什么,留下那种遗珠之憾。
  徐有福若是一朵迟开的玫瑰,一夜之间在局里绽开了笑颜;徐有福若是一枝寒梅,而今突然在局里傲雪怒放了。
  几天后,徐有福被任命为扶贫科科长。这项任命的重要性在于,会上只研究了他一个人。就是说,这次研究人事问题的局长办公会,是专为徐有福一个人开的。正像那首歌里唱的:总有“云开日出时候”。


三十七
  市委书记和市长起了一些摩擦。市委书记与市长配合原本是不错的,就像两只手一样,互相总能用劲儿握在一起。可最近一段时间,俩人的关系有点微妙起来,并且有开始扳手腕较劲儿的迹象。
  一个同志与另一个同志在工作中发生点儿摩擦,本是可以理解的。勺子和锅沿能没个磕磕碰碰?即使是一些觉悟比较高的领导同志,也不可能配合工作时总是一团和气,互相产生点儿矛盾是十分正常的。恩爱夫妻还有拌嘴的时候呢,只要做爱时互相说声对不起就尽弃前嫌了。老子和儿子该是至亲关系了吧,互相还有不理解的时候呢!
  市委书记年龄大一些。在这个市从副乡长干起,一直干到市委书记。市委书记对各项工作烂熟于心,因为没有他没干过的工作岗位。他的记性也特别好,到县里乡里检查工作,只要见过一面的干部,下次见了他就能叫出名字来。给他汇报工作,谁也甭想蒙他:某项指标或某个数字小数点后面几位数他都能随口准确地说出来。有句戏谑的话说:上级永远弄不清下级,下级永远说不过上级。可他却将他的不少下级弄得一清二楚。用他常说的一句话便是:谁有几斤几两我也知道!
  书记是一个工作狂,谁在工作上给他耍花架子,或者捅出娄子,那他可不答应。他批评起人来从不讲什么情面,不少干部因此惧他三分,有些干部甚至一见他就腿肚子打颤。
  书记不近女色。钱弹和肉弹,现在有些领导干部遇这两弹就落马,书记却是个例外。目迷五色,书记就是不迷女色。某县一位有几分姿色的女副县长一次来给书记“汇报工作”,书记早就听说这位女副县长有两个“基本”,基本不干工作,一天到晚将身子扑得香香的在领导办公室转悠;基本不放过每一任县委书记县长,胯下之物十分了得。老书记早想撸了这货,一时找不到机会,没想这货自己送货上门了!女副县长一进门,其他人欲走,书记伸手止住他们,黑着脸问女副县长:“你找我干啥?”书记没让女副县长坐,女副县长不敢坐,站在书记办公桌前娇羞地一笑说:“我想给书记汇报一点工作。”“恐怕你是想给我汇报两点工作!”书记盯着女副县长胸前高耸的“两点”看了一眼,脸一沉说:“你给我汇报什么工作?”书记将手中的文件啪往办公桌上一甩说:“你是县委书记还是县长?你一个排在末尾的副县长给我汇报哪门子工作?啥时轮到你给我汇报工作了?等你当了县委书记县长再来汇报也不迟啊!”一阵劈头盖脸的抢白,书记仍然不依不饶:“你看你像不像个副县长?县长能穿绷屁股的紧身裤?还有上衣的拉链,听说你从不拉上衣的拉链,这叫什么?电视上和小说里的说法是春光外泄!”女副县长被数落得当场扑簌簌掉眼泪。其他几位领导忙将女副县长拉出办公室。当时在场的市人大主任也是一位老资格的领导干部,对书记说:“人家是个女同志,你的话也太厉害了一点儿!”“女同志?对我来说,她首先应是一个称职的副县长,你看她像不像个副县长?倒像只鸡!啥时鸡也能当县长了!”
  没过多久,女副县长便被调到市政协文史工作委员会任了一个闲职。
  与市委书记相比,市长年轻一些,资历当然也欠缺一些。俩人的摩擦起自一些闲话。本市共有十六个县,历史上就有“东八县、西八县”之分。市委书记是东八县人,市长是西八县人。有些东八县的干部总爱往书记身边跑,有些西八县的干部总爱往市长身边凑,时间长了就有了一些是是非非。尤其是在干部使用上,市委书记虽然也能征求班子里其他同志的意见,但最后决定时喜欢自己拍板。市委书记也有苦衷:这个说张三这个同志不错,那个却说张三这个同志不行。我是听“不错”的还是听“不行”的?于是市委书记干脆选个李四。
  市委书记从当副乡长起一直在东八县,正像人们常说的:与这个地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况且他对东八县的干部确实熟悉一些,他说的“几斤几两也知道”,主要是指东八县的干部而言。加之老领导、老同事、老部下、老同学,这个给他捎来一句话,那个给他捎来一袋土特产。他特别喜欢吃东八县某县产的大南瓜,吃饭时无意间给老伴嘀咕了一句,东八县的干部群众就都知道了,从此老有人给他往来捎南瓜。这些县的一些故旧甚至善意地将他称作“南瓜书记”,简称则为“瓜书记”。终于有一天,家里的南瓜堆得无处放了。老书记动了怒,一边喝天天必喝的南瓜稀饭,一边用筷头一指老伴说:再谁送南瓜来,你一颗南瓜给他付一百元钱,看他们再送不送!果然从此就很少有人送南瓜了。
  在用人问题上,虽然老书记力求“五湖四海”,力求公正,但要做到不偏不倚也很难。好比一户人家有三个孩子,邻居家也有三个孩子。要将这些孩子送出去上大学了,大部分人都会先将自己的孩子送出去,再送邻家的孩子。而且总是将自己的孩子送到清华北大,却将邻家的孩子送到徐有福就读的本市那所师范专科学校。
  如此西八县的干部就不服气,纷纷跑去给市长“掏耳朵”。一个人掏时,市长批评这个人:不要无事生非嘛!用人是集体定的,又不是书记一个人定的。可五个人去了重复同样的话,市长便不吭声了。十个人再去重复,市长就皱起了眉头。第二十个人跑去时,干脆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单子。单子采用分类法:十六个县的书记、县长,共三十二人,三十二人中东八县有多少人,西八县有几人;加上常务书记、常务县长,六十四人中东八县有多少人,西八县才有多少人;十六个县委、县政府工作班子中,所有的县级领导,东八县有多少人,西八县才有多少人。下来还有几十个市直部门,“量”的差别有多少?“质”(部门的重要程度)的差别有多大?  
  “这样下去,我们给西八县的干部群众不好交代啊!”这位排出单子的同志耳语般地对市长说,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在轻轻唤醒熟睡的孩子。
  市长此时眉头已越锁越紧了,伸手将香烟在烟灰缸中拧灭。时隔不久,便传出俩人“扳手腕”的说法。
  谁将谁扳过已经不重要了。就像两匹驾辕的马,别着劲儿一个往东拉,一个往西扯,拉扯了半天,结果只能气喘吁吁原地停下,等着赶车人过来抽那一鞭子。?
  东边打雷,说不准西边就会下雨哩!市领导脸上阴云密布,县里局里就会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局部地方甚至会是瓢泼大雨。
  徐有福所在的局,也开始下起雨来。
  在局里打第一声雷的,是被挂起来的打字员小苗。
  小苗的表哥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就是给市长出示“单子”的那个人。
  副秘书长也年轻,虽然没有方副局长的“背景”,但他也有胜出方副局长的地方:他任副秘书长已有五年时间,而副秘书长是正县级,副局长却是副县级。
  本市一个很重要的县,县委书记将升为副市长,省里已考察过了,据说很快就会出文。就像少女的乳头一样,县委书记由谁去做,成为一个敏感点。
  方副局长已三十五岁,在局里工作已有两年,市委书记当然想安排他去,况且省上也有领导给市委书记“打了招呼”。可当他在正式提交会议研究前与市长“碰头”时,市长却明确表示不同意。市长对方副局长的工作评价很高,认为是难得的德才兼备的干部,但毕竟资历浅一些,况且目前还是一个副处级,去那样一个大县任县委书记,上下左右都会引起纷争,不利于安定团结。那个局的老局长不是想到另一个局去吗?市长顺势就把自己的牌打了出来,他的意见是,让老局长挪出去,将方副局长任作局长,再干一两年,下去就顺理成章了。
  市长讲得不能说没有道理,他推荐的县委书记人选是那位副秘书长。
  第一次扳手腕,没有结果。书记说:那就先放一放再说吧。
  方副局长与副秘书长的关系由此变得微妙起来。
  局里的局面也遽然变得复杂起来。就在市委书记与市长“碰头”的第二天,老局长突然精神抖擞来上班了。
  方副局长来局里这两年间,局长基本“没理朝政”,他甚至很少来上班,只是偶尔来参加一两次会议。像古代那个姜太公一样,拿着个没有鱼钩的鱼竿到哪里钓鱼去了。
  而他现在突然重返朝堂,并且一来便坐在金銮殿上召集文武百官商议国是。他将局里全体同志召集在一块儿连着开了三天会,并将毛主席的《反对自由主义》打印出来发给大家,让大家认真学习后写出心得体会,并贴在局里的学习园地上。
  局里的人事也有所变动:刘芒果任宣传科科长;政秘科副科长升为科长;吴小娇任扶贫科副科长;被挂起来的打字员小苗任政秘科副科长;赵勤奋仍任业务三科副科长。
  局领导的分工也作了调整,方副局长只分管扶贫科,其余科室由张副局长和王副局长分管。局长私下里给人讲:都是副局长,怎么他一个人管完了?让别人喝西北风还是喝稀饭去!
  局里仿佛改朝换代了一般。或者就像那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平静的海面下涌动着巨大的力量,也许顷刻就会掀起冲天的大浪。
  局里已形成明显的三个梯队:乔正年与一科、二科科长为第一梯队;徐有福、许小娇、政秘科长、刘芒果为第二梯队;吴小娇、小苗和赵勤奋为第三梯队。
  三个梯队里排在最后的是赵勤奋。就像小时候玩的那种“狼吃羊”和“老鹰抓小鸡”游戏一样,赵勤奋被甩在了最后,随时有被一口吞掉的危险。
  赵勤奋当然不服气,本来他可以进第二梯队,据说会上方副局长曾提出让他任政秘科长,但被老局长断然否决了。赵勤奋因此对老局长充满了怨言:这老家伙怎还不死?!他甚至公然在办公室这样对徐有福说。
  按照赵勤奋的说法,他是招了“产地”的祸害,他和方副局长都是东八县人。
  徐有福不以为然,他反驳赵勤奋说,那刘芒果也是东八县人,为啥这次还提拔?
  因为不提拔说不过去,刘芒果资历在那儿摆着。本来刘芒果应该是局里最重要科室的科长,但却给他一个最不重要科室的科长,这就很说明问题。如果三个老科长提拔了,下来就该轮到刘芒果了,可他现在却被甩在了你们后边。赵勤奋愤愤不平地说。
  你们西八县人现在开始反攻倒算了,就像过去胡汉三的还乡团。这里面大有学问,甚至是刀光剑影呢!
  按照赵勤奋的分析,东西两边抢占的高地,首先是各县的县委书记和县长。这次空下的那个县委书记位子,又是一个最重要的县,相当于战争年代那种“兵家必争之地”,要么就是朝鲜战场上的“上甘岭”。市委书记当然想安排方副局长去,而市长却推出副秘书长。在市委书记那盘棋里,若将这个高地占住了,那再丢几个小山头也无所谓。若方副局长顺利出任县委书记,老局长就会到那个重要局任局长。老局长是西边人,市委书记之所以会同意他到那个重要局任局长,是因为“上甘岭”已到手了,那个位子怎么说也得忍痛割爱,让给市长。而市长首先要在“上甘岭”上与书记厮杀一番,副秘书长若当了县委书记,老局长再挪到那个重要局,这就等于在这场战役中,市长拿下了一号高地和二号高地,方副局长任咱们局局长,就势所必然。三号高地就让他们占去吧。市长会这样作出胜利者的姿态。
  当然若市长占领不了一号高地,那就会拼死保住二号高地,那个重要局的局长非咱们局长莫属。
  老局长养病两年后突然气势汹汹杀回局里,是因为背后有人撑腰,腰杆一下硬了。况且作为市长这盘棋中的一个重要棋子,他得给市长一个不俗的表现:抑制方副局长,为全局的胜利孤注一掷!就像当年的张灵甫,即使最后被全歼,也得在孟良崮与陈毅、粟裕大战一场。
  问题是他们龙虎斗,咱这小鱼虾跟上遭殃!这可真是城门失火了!
  县里的位子争完,再争市里这些部局的位子。部局有重要不重要之别,自然是先占重要位子:你占公安局长,我占财政局长;你占人事局长,我占劳动局长;你占交通局长,我占民政局长。最后才是争不重要位子:哪怕这个局就叫“不重要局”、“可有可无局”、“大款老婆局”,也照样得争个你死我活。毛主席当年的战术是不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那是特殊年代。对待苏修和美帝,毛主席就是寸土必争,说过毫不相让的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为什么“不重要局”还要争?道理很简单,因为现在提拔干部,上级要搞民主推荐。比如要将某个县委书记提拔为副市长,就要在市里所有正县级干部中搞推荐:重要局的局长投一票,不重要局的局长也能投一票。只有在投票的那一刻,重要局的局长与不重要局的局长没有差别!
  任何一个不重要局的局长到了县里,县里的书记、县长也会出面招待吃个饭。这个局与这个县没有任何关系,也不会给这个县带来任何利益,之所以两个“一把手”出面,又是宴请,又是招待,不是招待那个“可有可无局”的局长,而是招待那“一票”。


三十八
  市里新来一位常务副市长。常务副市长年轻,不到四十岁。学历也高,博士研究生。
  常务副市长很有来头,给现任省长做过秘书,下紫雪市任职前是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
  常务副市长一来,就将方副局长比下去了:年龄比他大不了几岁,学历又比他高,更重要的是,职位比他高出两级。
  “两级”可不是一个小的距离,差不多相当于两道悬崖,有些人一辈子连一道悬崖也爬不上去。
  本市有一个副县级领导干部,二十八岁时就担任了某县副县长。然后从甲县副县长到乙县,继续任乙县副县长;又从乙县副县长到丙县,继续任丙县副县长。后又改任丁县副县委书记,戊县副县委书记。从戊县任上,调回市里任某局副局长。在市里又像一支神出鬼没的游击队一样,转悠了五六个局,一直任副局长。转眼三十多年过去,到退休时与提拔时是一个级别:副县级。上级部门谈话让他退休时,他明确提出:不给个正县级不退休。最后只好在退休文件里加了一个括号,括号里面注明一句话:退休后按正县级待遇。
  常务副市长是市长从省长那里要来的,这是一个干练的领导干部,在很多方面表现出他的与众不同。按常规,常务副市长只是市委常委,他却是市委副书记。在市委、市政府两边都有要害职务,说话腰杆就硬了许多。他一来就分管市上的财政与人事工作,这也是破了例的。过去市里的财政与人事,全由市长直管。
  常务副市长与市长配合默契,好像一个人的左右手一样,又像一个人的左右脚:这只向哪儿迈步,那只就跟着向哪儿迈步。
  常务副市长一到任,就提出一个口号,要将城市建设工作提上重要议事日程,放在十分突出的重要位置来抓,让紫雪城亮起来,高起来,美起来,绿起来。
  市里出现了两个声音:市委老书记还在那儿狠抓扶贫奔小康工作,市政府这边却开始大抓城市建设工作。本来扶贫工作与城建工作并不矛盾。就像两个人站在高峻的山头上,对着空旷的山谷喊。若同时拖长声音喊:“扶——贫”二字,山谷里的回声便是“扶贫——扶贫”;再同时拖长声音喊“城——建”二字,山谷里的回声便是“城建——城建”;有种回应之美,韵律之美。
  可若两个人同时拖长声音喊,一个喊“扶贫”,一个喊“城建”,山谷中的回声就会杂乱起来。就像古代两军交战时,两支队伍混杂在一起厮杀,已很难分清各方的号令,只能听到纷乱的马蹄声。
  市里的干部形象地总结说,市委和市政府现在就像办丧事时坐在院子里的两个唢呐手,一个鼓着腮帮子向这边吹,一个鼓着腮帮子向那边吹。还说市委市政府是在一张床上睡觉的两个人:一个头朝上,一个头朝下。市委的书记们一天到晚下乡抓扶贫奔小康;市政府的市长和常务副市长却一天往省里、京里跑,去上面争取城建资金。
  市扶贫局局长原来进市长房子汇报工作,不需要在秘书那儿排队,可随时来见。现在市长和常务副市长却不见扶贫局长。有一次扶贫局长找市长,市长和常务副市长正在商量城建工作,还没等市长开口,常务副市长手一摆说:“先找主管副市长去。”
  而城建局长却常常被召到市长办公室或常务副市长办公室。有一次甚至几个环卫所长和路灯管理所所长也登堂入室,跟着城建局长进了市长办公室。因为老百姓老给市长写信提意见,这儿路灯不亮,那儿排水不畅;这儿道路不通,那儿公厕壅塞。而当年市政府向市民承诺的十大城市建设工程,其中就有“市内增修公厕十八个”。
  市里很快有了传言,市委老书记将调省政协去工作。市长将出任市委书记,常务副市长接任市长。


三十九
  元旦前后,一场大雪覆盖了紫雪市。雪后气温遽降,达到零下二十八度。
  气象部门称,这是紫雪市近二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由于连续几天强降雪形成冷空气,加上积雪辐射降温,夜晚会吸收地面大量热量,形成持续低温现象,使紫雪市连续十天左右处在冷高压中心,气温一直在零下二十六度到二十八度之间。
  大街小巷全部积冰。不时有衣着臃肿的行人摔倒。汽车早晨难以发动,爬行在街道上和人走的速度差不多。
  市政府所有部门都上街铲雪。市长和常务副市长带头铲雪的大照片发在市日报的一版上。
  徐有福和赵勤奋每人拿一把镐,用镐头先将冰面砸开一道沟,其他人再用铁锹一点一点切豆腐一样往下斩。那几天,走到街上,听到的都是咔咔咔这样一种有韵律的“斩冰”声。
  徐有福猛干了一会儿,将手扶在镐头上喘气,口里喷出的气像汽车排气管喷出的气一样粗。许小娇与吴小娇正将铁锹背着拿在手中在那儿斩冰,俩人的频率十分一致,就像市长和常务副市长的配合一般。俩小蹄子都穿大红防寒服,戴白色的帽子和黑色的手套。俩人并排站在徐有福身后,像一对双胞胎跟着哥哥在大雪地里堆雪人玩。
  《古诗十九首》里有“娥娥红粉妆”这样的句子,看这俩蹄子身着大红羽绒服在那儿咔咔咔斩冰,徐有福才算明白了什么叫“娥娥红粉妆”!
  局里的司机开着那辆黑色桑塔纳冲过来,在徐有福旁边一个急刹车,刹住后又推着两块冰往前滑动。许小娇正在全神贯注铲冰,注意力太集中,被尖锐的刹车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高跟鞋在冰上一滑,把个洋娃娃滑倒了。
  徐有福起初听见洋娃娃哎哟哎哟轻唤,也没在意。此时局里的司机正将一份厚厚的材料交给一块儿铲冰的政秘科长,局长吩咐务必今天打印出来。吴小娇蹲在地上拉许小娇,可许小娇却起不来,仍在痛苦地呻吟。徐有福走过去,见许小娇眼泪都疼出来了,以手指着脚说:“脚扭伤了。”
  “那赶快上医院吧!”徐有福以手止住开车欲走的司机,毫不犹豫地将双手从许小娇的腿弯和背上插进去,像抱着一个战场上下来的伤员一样将她抱上车。
  徐有福让吴小娇坐在后座扶着许小娇,自己坐到副驾驶座上,汽车向医院疾驶而去。
  待将许小娇抱到医院的病床上,她的脚腕已肿得像徐有福或者赵勤奋的脖子一样粗。医生检查后说,没有伤着骨头,只是皮肉扭伤,住几天院肿就消退了。看着徐有福跑前跑后忙碌的样子,医生瞅瞅许小娇,笑着对徐有福说:“你爱人年轻又漂亮啊!”徐有福忙对医生解释:“我们是同事,” 他又指指许小娇对医生说:“她是因公负伤。”
  许小娇老公出差在外,一会儿,她的父母亲与一个弟弟惊慌失措跑来了。一听医生说没事,只是扭伤了脚腕,才放下心。“多亏了徐科长。”许小娇对她母亲说。“谢谢徐科长,谢谢徐科长!”见徐有福被她爸妈谢得有点儿发窘,许小娇抬眼对徐有福和吴小娇说:“有福你们走吧,这儿有我爸妈呢!”她吩咐她弟弟跟徐有福去,然后又转向徐有福说:“有福麻烦你将我办公桌上那本杂志交给我弟,睡在这儿,暖洋洋的,正好看小说呢!”
  许小娇那间病房在四楼,又是南房,当时正有一缕阳光射进来,恰好照在许小娇的病床上。徐有福一边往外走一边寻思:这个女孩一生都被阳光照着呢!他突然又扭头对吴小娇说:“你和许小娇就像刚才照进病房那道阳光,将咱们局一下照亮了!包括局长和方副局长,心里也常常因此暖融融的。你瞧局长这么老了,工作劲头却越来越大。”
  “许小娇是阳光,我不是。”吴小娇低声说。
  当时俩人已走到楼梯口。徐有福突然有种冲动,他像螃蟹一样横着挡在吴小娇面前,神差鬼使拉起吴小娇的手,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是冬天的太阳光,射在身上只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你是夏天正午的太阳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四十
  元旦刚过,局里接到市委办公室通知,市委袁亦民书记要到小庄镇大路畔村检查指导扶贫奔小康工作,并慰问贫困户,请局领导与驻村扶贫干部一同前往。
  市委办通知八点出发,局长带徐有福七点半就赶到市委大楼前等候。
  就这也不是来得早的,楼前早一溜儿排开一行车队。局里的车刚停下,市委办政秘科长便过来在车前挡风玻璃和车后玻璃上各贴一个纸片上去。纸片是红纸黄字。徐有福定睛一看,纸片上是一个大大的“8”字,局里这辆车是八号车。
  一号车是市委常委兼办公室主任达有志,此时达有志已站在大楼门口,穿一件像电视新闻里中央领导穿的那种崭新的黄军大衣。徐有福下车后趋步上前,与这个十多年前的同事握握手。达主任握徐有福的手时淡淡的,似握非握;望着徐有福的目光也淡淡的,似望非望。“有福还在局里工作啊!”达主任和徐有福说话语调也淡淡的,似说非说,好像一个人和天上的太阳或者月亮以及星星说话一样。
  徐有福在达主任面前缩着肩,哈着腰,满脸都是笑,那笑容仿佛脸上都盛不下,就要掉到地下的水泥地板上去了。徐有福正准备恭维达主任几句,适时叙叙旧:“咱们那时候多年轻啊”;“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啦”;“时间像跑着往前赶似的”;诸如此类的话。可达主任的目光却早从他脸上飘走了,就像许小娇那天脚在冰面上一滑摔倒一样,达主任的目光在徐有福脸上“一滑”就过去了。达主任的目光滑到哪儿去啦?原来是滑到二号车上去了,他看了看二号车挡风玻璃那个圆纸片,眉头皱了皱,冲政秘科长喊:“袁书记车上的车号贴歪了,赶快重贴。”
  袁书记的车是二号车。徐有福望过去,那个阿拉伯的“2”字像是瞌睡了一般,仰躺在窗玻璃一角。此时政秘科长早已扑上去,奋力将那个“2”字剥下来,已剥烂了。他从衣兜里迅速掏出一个新的“2”字,双手像贴春联那样将这个“2”字端端正正贴上去。徐有福心里诧异,政秘科长兜里像揣着名片一样,揣着那么多“2”字。
  此时达主任早已不再看徐有福,一边望着大楼门,一边抬腕看看手表,在楼前若有所思地踱起步来。
  徐有福冲低头踱步的达主任缩缩颈,点点头,倒退着走了两步,然后转身回到八号车上去。
  司马迁《报任安书》中说,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井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徐有福觉得达主任就是那只在深山的猛虎,而自己却是那只在槛井之中的老虎。
  三号车是市政府分管扶贫工作副市长的车;四号车是市扶贫局局长的车;五号车是市民政局局长的车;六号车是市计划局局长的车;七号车是新闻采访车。
  八点过十分,袁书记秘书小崔端个茶杯从门里闪出来,用另一只手敏捷地将大楼门拉开,穿一件黄军大衣的袁亦民书记健步从门里走出。达主任的脚跟早像小孩子撒欢那样轻捷地提起来,向袁书记跑过去。脚下有一块暗冰,达主任险些像许小娇那样滑倒。所幸并没有滑倒,他的腰像一个初学滑冰者在冰上练习“止步”动作那样,往左边闪了闪,又向右边摆了摆,重新找到了平衡。而他跑过去也仅是将书记大衣上的一个白色线头扯去,又用手背轻轻掸掸书记的大衣后背,然后扭头有点不满地瞅了那块险些滑倒自己的暗冰一眼,说了一句:“袁书记小心冰滑。”说着便十分自然地轻轻搀在书记一侧,走过去迅速将二号车车门拉开。书记往里坐时,他又将手隔在车窗上方挡一挡,以免书记碰头。书记安全地坐进去后,达主任轻重适度地怦一声扣上车门,然后敏捷地跑向一号车,眨眼工夫,达主任已像一个老鼠溜到床底下一样钻进车里。嘟嘟,车队启动,从市委大院蜿蜒而出。
  八辆车只有徐有福所在这个局的车是桑塔纳。黑色桑塔纳车顶上还留有冻成冰的残雪,沿着一条二级公路,掠过冬日冰雕玉砌的原野向大路畔村跑,就像一条黑狗在雪原上撒欢儿。其他六辆车都是黑蓝色的日产六缸三菱吉普,而袁书记那辆车则是八缸三菱霸道,不仅比别的车多出两个缸,轮胎也更宽一些,就像一个脚特别大的男人穿一双四十八码的鞋在公路上跑。据说这种车即使疾驶在冰面上,一个急刹车下去,车轱辘也不会打滑,像奔驰的骏马被剽悍的骑手一把扯住缰绳一般,吱儿一声就站住了。
  与八缸三菱霸道相比,这辆桑塔纳像个缠着小脚的小媳妇,跟在车队后面扭扭捏捏的;又像穿着高跟鞋的许小娇,稍不小心就会滑倒。
  当然这辆“许小娇”并没有滑倒,只是跟在三菱车队后面,跑得有点吃力。就像许小娇与吴小娇在雪地里跟在徐有福和赵勤奋后面跑,徐有福与赵勤奋稍微提速跑快一点儿,俩小蹄子就跟不上了,在后面娇喘微微,喊着让他们跑慢一点儿。他俩刚放慢速度,俩小蹄子便将捏在手中的雪球抛过来,啪一下就打在他们温热的颈项。
  那天徐有福坐在八号车里跟着跑,当然不会向前边扔雪球,也不会嚷着让前边跑慢一点儿,就像一条怀孕的母狗或母牛跟在一群矫健的猎狗或牛犊后面跑,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所幸路程不长,也就半个多小时,大路畔村到了。
  东岭县的县委书记和县长早已恭候在公路边。袁书记下车后与书记县长先握手。市电视台、东岭县电视台、市日报社、东岭县报社及省报、省电台驻紫雪市记者站的七八个记者像一群蚂蚁一样,扛着摄像机、举着照相机纷乱地往前跑。市电视台与市日报社的记者坐在七号车上。徐有福下车后,见这俩小子正拖泥带水从七号车后车门里窜出来,一边下车一边小声嘀咕,埋怨达主任把他们的新闻车安排得太靠后了。俩人嘀咕着便从车门两侧一个提摄像机、一个提像摄像机那样大的一部照相机往前窜,就像战争年代两位勇士拎着炸药包猫着腰冲上去炸碉堡一样。日报社记者心太急,刚跑两步,便在冰雪地上像许小娇那样滑倒了,照相机像水里的鱼一样,刺溜窜到徐有福脚下。日报社记者则像一条大海豚,一边嘴里喊着“照相机,我的相机”,一边急忙爬起来,顾不得身体的疼痛,一瘸一拐向从地上拎起相机的徐有福跑过来。“没摔坏吧?”徐有福将相机递给记者后问。记者看着镜头,说:“没有没有!”然后笑着向徐有福说声谢谢,随即又扭头发狠地骂那块滑倒他的冰,大意是说好在相机没摔坏,若摔坏的话,他一定会用自己身上的某个宝贵的器官和那块冰的“母亲”发生肉体关系。徐有福当时觉得这位记者准备与冰的母亲做爱的想法十分有趣。他们生下的孩子应该叫啥名字?就叫“冰儿”。
  徐有福这样想时,“冰儿”的爸爸早拎着相机向前跑去了。
  此时袁书记已被众人簇拥着来到老支书高有电家。六十多岁的高有电像个刺猬一样缩在人圈里,很难想来这个老头四十年前曾勇敢地跳进大坝里堵过决口。那个时候他的皮肤一定像鱼儿一样光滑饱满,而现在只留下一张粗糙而松弛的皮。在袁书记与老支书嘘寒问暖时,人群里钻进一个笑吟吟的人来,双手谦恭地伸出去,满脸堆笑地握住袁书记的手摇。县委书记向袁书记介绍,这是刚调到县里任副县长的原小庄镇党委书记。袁书记说:“认识,认识,”然后准确地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副县长赶忙说:“谢谢袁书记还记得我!”此时又有一个脑袋从人群中钻出来,就像一个潜入水底的人突然从水面上冒出来一样,这个人也像副县长一样用双手握着袁书记的手晃。县委书记忙指着此人说是现任小庄镇党委书记,原是镇长,刚从省党校学习回来。袁书记显然是第一次见这位乡镇书记。不过他望着这位乡镇书记突然问了一句:“你岳父是谁?”
  乡镇书记说了一个名字。
  “噢,我猜就是老吴的乘龙快婿嘛!二十多年前,我当公社党委书记时,你岳父是供销社主任。老吴是个好同志啊!一辈子兢兢业业。老吴有三个闺女,被人称作‘三朵金花’,老大叫吴娇娇,老二叫吴二娇,老三叫吴小娇。小娇小的时候,我还抱过她呢,你应该就是小娇的爱人吧。老吴前些天来看我时,说有一个女婿在东岭县做乡镇党委书记,我没记清是哪个乡镇,原来就在小庄镇啊!”
  袁书记这样说时,别人便都含笑站成一圈。徐有福特意打量了吴小娇老公一眼,个子不高,脸红扑扑的,看上去面相挺善良的,听说也是师专毕业,学化学的,比徐有福低好几级。低几级也可以算作同学,只是不知将来会不会成为“同情”?想到这里,徐有福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儿可笑。不过若市长是自己的“同情兄”,再搭上这么一个“同情弟”,倒是蛮有意思的。
  此时袁书记已向高有电家的牛栏走去,一堆人也便簇拥着向牛栏走去;袁书记又向羊舍走去,一大堆人便又向羊舍走去。袁书记仿佛小时候玩“狼吃羊”游戏时那个排在最前边敢与狼抗衡的“领头羊”,别的人一个接一个扯着他的衣襟跟在后面。
  此时袁书记已头一低从高有电家低矮的门洞里钻进去。床上有个瘫痪的老大娘,有八十多岁,是高有电母亲。老大娘下半身不能动,只有上身能动一动,她每天的活动范围就是以腰为圆心,以上身为半径。老大娘耳已半聋,高有电走过去对她说:“妈,袁书记来看你了!”
  “阎书记?镇里的阎书记?”小庄镇有个姓阎的副书记,常到高有电家来。
  “不是阎书记,是袁书记,市里的袁书记!”高有电着急地纠正。
  “廉书记?县里的廉书记?”
  东岭县水利局书记姓廉,县水利局“包扶”大路畔村,廉书记也常到高有电家来。
  “也不是廉书记,是市里的袁书记!”高有电越发着急了,将嘴巴就在母亲耳上喊,并用手势比画:“袁,方圆的圆!”
  “哦,是镇上的房书记!”吴小娇老公姓房,叫房前进。
  高有电一看与母亲纠缠不清,只好抱歉地冲袁书记说:“没办法,聋得啥也听不见了!”
  袁书记倒不介意,坐在床边握着老人的手问寒问暖。老人一边冲袁书记点头,一边蠕动着嘴唇说出一句:“有电年龄大了,不要提拔了,把高亮提拔一下。”然后便在人群中用眼光寻找高亮。
  高亮是高有电的小儿子,省林校毕业后,在小庄镇做“林业专干”。
  在大家一片善意的笑声中,袁书记从民政局长手里接过二百元钱,放到老人手上,并笑着对挤进来的高亮说:“高亮,你的任务不是提拔,而是将老人照顾好!让老人安度晚年!”
  随后又来到东村,到马俊才的三层小楼里看望了马俊才母亲。袁书记对马俊才讲:“俊才,一人富了不算富,全村富了才是富啊!听说你给村里修了一所希望小学,还在西村架了一座桥,我在省报头版头条看过那篇文章,‘一桥连起干群心’,标题很有深度,很耐人寻味,文章里提到一个驻村扶贫干部,这个干部也做了不少工作,叫徐什么来着?”
  “叫徐有福,是市政府某某局的科长,我们已成老朋友了!”马俊才说着将徐有福推到书记面前。
  袁书记伸出手和徐有福握一握,说:“你干得不错!”此时徐有福忙对书记说:“我们局领导很支持,局长、副局长到‘点’上来过几次。今天我们局长也来了。”徐有福忙将缩在自己身后的局长向前让了让。
  袁书记与局长淡淡地握握手,说:“你们局的扶贫奔小康工作是有成绩的。回去写个材料过来,我批一下,有些经验可在全市推广。”这样说着,袁书记已将目光转向副市长、达主任和县委书记、县长及随行的其他局长,说:“扶贫奔小康工作要坚定不移、坚持不懈地抓下去,一抓到底,抓出成效,决不动摇。我们市是一个农业大市,基本市情是农民占全市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二,三百七十六万!农村不稳,全市不稳;农民不安宁,全市不安宁!农民是大头,农业是根本,农村问题是首要问题。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可本末倒置!”
  袁书记这番话说得十分严肃,甚至有点严厉。接着又说:“实践证明,我们实行市县两级部门包村扶贫的决策是正确的,徐有福同志在大路畔村作出的成绩就是最好的证明!”说到这里,袁书记扭头对达有志讲:“有志你回去后,给组织部宁部长转达一下我的意见:这次提拔干部,在扶贫奔小康工作中真正作出成绩的同志要优先考虑,干部使用也要有政策倾斜,倾斜到那些扑下身子在基层为农民谋福利、为群众干实事的同志头上来,这样的干部使用导向才是正确的。以后的干部使用中始终要有这一条,作为一个原则去坚持好!要鼓励干部向下跑,而不是向上跑!向上跑你能跑到哪里去?莫非能跑到天上去?”


四十一
  乔正年科长患了癌症的消息像水波一样在局里漾动着。当赵勤奋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徐有福时,徐有福啊了一声,惊愕得心险些儿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有句话这样说:“没啥也不要没钱,有啥也不要有病。”有病其实并不可怕。比如胃病、头痛病、耳鸣病,包括阳痿、早泄,甚至性病,都没有什么可怕的。过去痨病就能要人的命,痨病不过就是肺结核嘛,肺结核有什么好怕的?
  对现代人来讲,可怕的病只有两种:癌症和艾滋病。所以那句话若表达得准确一点,应改作:“没啥也不要没钱,有啥也不要有癌症(或者有艾滋病)”。
  而癌症比艾滋病更可怕,因为紫雪市四百多万人口,截至目前尚未发现一例艾滋病患者,可癌症患者每年却有很多例。艾滋病若是虎,癌症若是狼,这个地方有很多只狼,却没有一只虎,那么虎即使再可怕,再凶猛,人们也不以为然,因为虎都在北京、上海的笼子里关着呢!而一提起狼,人们会浑身打哆嗦,因为这家伙常在身边出没。
  对徐有福所在的这个局来讲,现在就处在一种“狼来了”的惊恐不安状态之中。市政府这么多局,为什么这只瞎了眼睛的“狼”偏偏闯到咱们局里来?
  “狼来了”就意味着要吃掉一个人。死掉一个人并不可怕,因为毛主席早就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一场大火,死几十人;一个矿难和一场洪水,死几百人;空难,又是几百人;“九一一”,死近千人。再往远里说,三大战役,死多少人?几百万!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死多少人?几千万甚至上亿人。
  现在是和平年代,和平年代也死人。但那些火灾、地震、洪水等等,没有发生在紫雪。紫雪市死掉的人,很少有一个排一个连那样成建制死掉的。也就是客车翻了,死十几个。而紫雪市运输公司客车翻掉那次,还是两年前的事。下来就是癌症和小汽车的车祸了。
  小汽车的车祸时有发生。市里县里都有。有时是开车的司机死掉了,有时是坐车的领导死掉了,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死神不因为你是县级、市级、省级领导,便庇护你;也不因为你仅是个副主任科员,便要你像泥土一样消失。不因为你有钱,就厚待你;不因为你没钱,就让你像烟尘一样飘散。
  而我们往往倍感痛惜的,是那些我们身边的、我们熟悉的、甚至与我们朝夕相处的人的突然死掉。对局里的同志来讲,目前面临的就是乔正年科长即将死掉的问题。
  乔正年科长患的是肝癌晚期,基本已等于判了死刑。
  有一个十分漂亮的女电影演员也在这一年的夏天死掉了,电影演员患的是子宫癌。徐有福在心里企盼:乔正年科长若是患有子宫癌多好啊!他没有子宫?那不是更好么!没有就不会得子宫癌了。而阴茎癌或阳具癌,截至目前还没有听说过。
  而如果乔正年科长是因车祸突然丧生,就像市政府某部门那个可怜的人一样,刚被任命为某县副县长,在去赴任的途中,所乘小汽车却冷不丁钻到一辆大卡车屁股里去了。由于车速太快,把两个人脑袋都挤没了。真是惨不忍睹。
  对乔正年科长来说,即使遇到这样的祸事,也比现在这种情况要好:瞬间便升了天堂,不会有多少痛苦。对他的亲人和同事们来讲,亲人痛哭几天,同事们难过几天,唏嘘几天,最后说一句“死了谁苦了谁”,在追悼会上低低头,抹抹眼泪,便完事了。因为谁也无回天之力,挽回这个人的生命。只有孙悟空与观世音菩萨及太上老君等人有这个能力,放一两颗仙丹到死去的人嘴里,这个人便睁开了眼睛,或者突然坐起来。可这些“神仙”本身是虚假的,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存在过的,所以“起死回生”这样的事情也基本是没有可能发生的。
  令人难过的是,乔正年科长已经成为一个“死人”,可他暂时还活着。他每天照样来上班,而且比谁都准时。他虽然身体已有不适的感觉,比如肝区痛、嘴唇发黑、身体消瘦等等,但亲人和同事们都瞒着他。那次检查出肝癌晚期的化验单,拿给他看时,早已掉包。因此乔正年科长只知道自己患了乙型肝炎。“患乙型肝炎的人多着呢!有什么可怕的!”乔正年科长挥挥手对大家说,仿佛挥挥手就能将身上的病挥掉似的。
  如果乔科长挥挥手,真能将病“挥掉”多好啊!徐有福这样想;许小娇也这样想;吴小娇也这样想;只有赵勤奋不这样想。他竟然对徐有福讲:“乔科长的病若能转移到那个‘老家伙’身上……”他这句话没有说完,徐有福生气地看了他一眼,许小娇与吴小娇也责怪地看了他一眼。赵勤奋也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点儿不妥。这样诅咒人可不好,那个“老家伙”虽然没让自己当科长,还不至于咒他得癌症。况且癌症又不是“如臂使指”的那只“臂”,赵勤奋指向谁就是谁。退一步讲:“癌症”若这么听话,可以转移到“老家伙”身上,也就可以转移到赵勤奋身上啊!想到那个可怕的家伙会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赵勤奋吓得张了张嘴:那还是哪儿也不要转移了,就在乔正年科长身上呆着吧!
  对局里的同志来讲,尤其是对与乔正年科长在一个办公室办公的这几个同事来讲,那一段时间的痛苦简直难以用语言表达。看着乔正年科长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大家心里万分难过。这就好比看着一个无辜的人被押上刑场凌迟处死,却不能够解救他,心中的那种痛苦可想而知。  
  终于有一天,乔正年科长早晨上班进办公室门时,一下就摔倒了,并且鼻子里也流出了血。大家七手八脚将他抬上车拉到医院。医院很快给家属和单位下了病危通知书。?
  乔正年科长转到省里一所大医院抢救。送走乔科长一周后,徐有福在办公室与大家商量,是不是应去省里看看乔科长,最后见乔科长一面。
  赵勤奋、许小娇、吴小娇都觉得应该去。刘芒果当时沉吟了一下,说到时候再说吧。他能去争取去,不过恐怕难以成行,因为老婆下县里扶贫去了,他走了孩子没人照看,连饭也没人给孩子做。
  徐有福知道刘芒果说的是实情,就十分理解地对他说:“刘科长你不一定去了。我们买什么礼品,有你一份。况且老乔在市里住院时,你已去看过他了,老乔能理解,大家都能理解。其实我们去了也起不了啥作用,只是尽尽心而已。”
  “那你们去了代我问候老乔。”刘芒果低低头,黯然地从门里出去了。
  “你知道他为啥不去吗?”赵勤奋低声对徐有福说:“他心里还在记恨乔科长呢!那次局里动人事,最初本来是让我到宣传科任副科长,他继续留业务三科,我倒无所谓,哪里都一样,哪里也是个副科长嘛!可乔科长不知为啥和他面和心不和,方案宣布前去找了局长和方副局长,硬将我要到三科,将他调到宣传科。他一直为此事对乔科长心存不满呢!”赵勤奋停了一下又说:“总之这个人不像咱俩,有啥话撂在明处,总是将话藏在心里,在心里做事。”
  徐有福发现,自从自己当了科长后,赵勤奋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跟他说话显得特别亲热,有时话言话语里甚至有讨好他的味道,像一条小狗一样给晚归的主人摇着尾巴。令徐有福感到纳罕的是,赵勤奋跟他套近乎时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仿佛他们原本就这么亲热似的。袁亦民书记在大路畔村表扬他后,赵勤奋对他的讨好意味更明显了,尾巴摇得更欢势了。徐有福有时真看不懂赵勤奋这个人,就像小时候看那些“反特故事片”一样,从一开场就在猜测: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因为小时候看的那些影片只有一种模式:不是好人打入敌人内部成为“坏人”,就是坏人伪装成好人混入我们“内部”。不过那些影片编得再曲折离奇,一个半小时电影结束时,也就真相大白了。可赵勤奋这家伙与自己这么多年,仍然没搞清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也许人本来就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只有“男人”和“女人”之别。
  是的,人只有两个品种:男人和女人,而不是好人与坏人。徐有福是个什么人?只能说是一个男人或接近中年的男人,或者是一个现年三十九岁的男人。徐有福:男,紫雪市某某县人,现年三十九岁。一说到“现年”这两个字,徐有福就会想到市中级法院院长核准死刑的布告,布告上那个名字上面,画一个红叉。院长大人您哪一天可不敢把这样一个红叉画在“徐有福”这三个字上面啊!有一次,徐有福路过大街时看到一张布告,小时候路过这样的布告,他是必定会凑个脑袋过去观看的。那时枪毙的人并没有现在多,可不知为什么每一次法院贴出布告,总有很多大人小孩挤着看。而现在枪毙的人并不比那时候少,不知为什么却没人看布告了。谁要站在布告前观看,不是认识被枪毙的人,就是一个傻逼。被枪毙的人徐有福一般不认识,他也不是一个傻逼,他再要驻足看布告简直毫无道理。可那天路过那张布告时,徐有福却不知被什么招了一下眼,就像你在大街上走,忽然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在人流中一闪,驻足扭回头时,发现那人也正驻足扭头张望。于是俩人会大步抢过去握手,并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原来是多年不见的一位旧日的同事,或者更多年不见的一位中学同学。徐有福那天路过布告时之所以又退回去看那张布告,是因为那张布告上打头的一个名字是“徐有福”,名字上画有红叉,再看时间,十天前就枪决了。徐有福当时下意识地摸摸脖颈,项上人头还在。然后再看布告内容,才知是本市某县某乡某村的另一个“徐有福”,因强奸杀人而被枪决。不过年龄倒与自己一样:现年三十九岁。这个家伙与自己是同一年出生的呀!刚生下来这两个徐有福有什么区别?恐怕谁也说不出这两个人有什么区别:都是男孩,都哇哇哭,两个牛牛都一翘一翘要撒尿。
  总之徐有福也搞不清自己是什么人了!说坏人于心不忍,谁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坏人呢?说好人又没有有力的佐证。再要表述,只能说是一个“与白玉发生过多次肉体关系的男人”;一个“娶了一个长相比较丑、性格有点泼、文化素质不很高的女人做老婆的男人”;一个“正在追求许小娇与吴小娇并企图与她们发生肉体关系的男人”。
  包括这一次去省里看乔科长,也不能说徐有福潜意识里没有一点点这样或那样的念头。当然倒不一定将这两个可爱的女人一边搂一个在某宾馆做爱,随便搂着哪一个也行。比如你手里牵着两个五彩缤纷的气球,一个突然从手中挣脱跑天上去了,你总不会傻到因此将另一个也故意放脱手,让它也扶摇直上追随前一个去吧。许小娇与吴小娇又不是那种杜鹃,一个离开另一个会泣血而亡。她俩一个离开另一个也许会活得更有滋味呢!
  即使一个也搂不住,两个气球都从手中滑脱了,那也没关系。哪怕在空旷的街道上与她们两个或者其中的某一个走一走也行。让她们的高跟鞋像鼓槌一样敲打在静夜的街道上,同时也敲打在徐有福的心上。若不能亲自去做一个鼓手擂鼓,那听听鼓声也是蛮有意思的。即使吃不到葡萄,葡萄也是甜的。这种崇高的思想境界和堪称博大的胸怀将徐有福自己都感动了。
  行前的那天下午,大家一块儿在蓝天大酒店吃了饭,主要商量怎么走的问题。许小娇最初提出坐飞机走,被赵勤奋否决。赵勤奋说他怕坐飞机,他到哪里去从不坐飞机。“那玩意儿掉下来就像一只搪瓷碗摔地下,哪有不碎之理。”赵勤奋又说:“人其实像搪瓷碗一样易碎。人又不是馒头,许小娇你说刚出笼的馒头若从飞机上摔下来会不会摔碎?”
  “摔倒摔不碎,不过却摔你嘴里去了,像打保龄球那样将你两排牙齿一下打没了,馒头像孙悟空那样,不等你嚼咽,出溜就钻你肚子里去了!”许小娇恨恨地说:“赵勤奋你真是个胆小——人。”许小娇原本想说“胆小鬼”,可这个女孩可爱就可爱在从不让一个脏字眼儿、或者让别人感觉不适的、有一点点不舒服的字眼儿从自己嘴里溜出来。因此她总是引人尊重,谁都不会轻意去冒犯她。
  “那你若要出国去怎么办?莫非你也徒步走到美洲或者欧洲去?”吴小娇顺着许小娇的话茬儿挤对赵勤奋。
  两个美女一般很不容易搞好团结,就像两座一样高的山一样,总是淡漠地平视着对方。而许小娇和吴小娇却总是很亲热,一个总是维护另一个,哪怕在背后,也从不说对方的坏话,像一对亲姐妹一样。
  “出国怎么了?照样可以不坐飞机。坐火车可以绕俄罗斯走。还可以坐轮船。《围城》里的方鸿渐不就是坐轮船从欧洲回来的?而且还在船上与鲍小姐风流了一场。”赵勤奋一脸坏笑瞅瞅吴小娇,又瞧瞧许小娇,仿佛要辨出哪个是“鲍小姐”。
  “赵勤奋又吐脏了!”许小娇拉拉吴小娇的手,冲赵勤奋说:“你可真是‘污言’加‘秽语’,不吐不快啊!”
  “叫有福评评理,我哪儿又说错了?”赵勤奋叫屈地摊摊手说,“《围城》那么雅的书,钱钟书那么细腻传神的文笔,哪儿有‘脏’?没有脏怎么‘吐脏’?”
  此时恰好白玉进来,让徐有福“招呼好大家”。这几个人她早都熟了,应酬几句便忙去了。白玉一出门,赵勤奋突然以手指指门,扮个鬼脸对大家说:“那她是鲍小姐,只是不知有福是不是方鸿渐,和她在船舱里快活过没有?”
  “还说你不吐脏?你的哪句话离开过秽语?淫言秽语!难怪小娇要警告你,再说‘流氓话’,我看该给你嘴上贴封条了!”徐有福笑着瞥瞥两位小娇,对赵勤奋说。
  “横竖你们三个结成死党了!三人帮!加我一个才能成为‘四人帮’。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情了,有福你说有意思不,我儿子竟不知道‘四人帮’是谁,我给他解释说是‘王张江姚’,他又问‘王张江姚’是谁?我只好像演算一道十分复杂的数学题一样,‘等号’完了再一个‘等号’,给他再解释说是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他竟要继续问下去,我再逐一给他解释,还不把人烦死!”
  “你儿子今年多大了?”许小娇笑微微地问赵勤奋。
  “十三岁。”
  “十三岁当然不知道‘四人帮’!你再问他知道不知道本拉登、克林顿、布什、萨达姆,或者罗纳尔多、乔丹、成龙、姚明、章子怡,他保准连他们出生于哪一年都清楚。我儿子才三岁,有一天电视上播国际新闻,他竟坐在沙发上迭口连声喊‘不湿,不湿’,我以为他将沙发上的‘尿不湿’尿湿了,急忙抱起瞧他的小屁股和沙发,并没有尿湿啊!我正纳闷儿,他又以小手指着电视屏幕喊‘不湿,不湿’,我扭头一瞧电视,险些儿笑岔气:那个美国人正在向萨达姆发表措词强硬的讲话呢!”
  许小娇的话把大家一下逗笑了。刚笑毕,赵勤奋拿遥控器打开包间墙上的大电视,刚好又是布什,大家复又大笑。徐有福瞧瞧许小娇说:“都是小娇惹得祸,硬是把个美国人喊进包间来了!”
  赵勤奋说:“许小娇吴小娇,我怎么越看觉得你俩越漂亮!不仅仅是漂亮,简直是温柔又可爱,美丽又大方。像那句老话说的,‘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这句话套用在你俩身上,应该是‘人是因为美丽才可爱,又是因为可爱才美丽’!”
  赵勤奋接着又说:“许小娇吴小娇,我觉得你俩像那些女记者。有这样一副对联,是我听日报社一个记者朋友说的:‘去时桃花一朵,归来白唇两瓣。’横联是‘嚼尽口舌’,你俩猜猜谜底是啥?是——女记者拉广告,女记者找男老板拉广告!”赵勤奋说着自个嘎嘎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说:“女记者与男老板嚼尽口舌!其实还应加一个横批:费完唾液!”赵勤奋笑得弯下腰半天直不起来。
  “你这家伙,良心彻底坏了,总想占人便宜。不过你可得记住,这次占便宜了,下次就该你吃亏了,占便宜的时候往往就是你吃亏的时候。”许小娇笑着对赵勤奋说。
  “这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事了,”徐有福接过许小娇的话茬说,“张三对李四说:‘李四,我昨天梦见自己变作一头驴,被你骑着。’李四很高兴,追问说:‘我骑上你干啥去了?’张三说:‘骑进麦田吃麦子去了。’‘后来呢?’‘后来麦田的主人来了。’‘主人来了怎样?’李四很好奇。张三回答说:‘麦田的主人站在田埂上便骂,哪个王八羔子骑着他爸吃我家麦子哩!’”
  许小娇和吴小娇听得先是吃吃笑,最后笑得喘不过气来。“这故事寓意多深!”徐有福对赵勤奋说:“人在生活中不能贪图占别人的便宜,哪怕是一句话的便宜,否则到头来吃亏的准是自己!”
  那天最后大家否决了坐飞机的方案,决定开车去。徐有福对许小娇讲:“你的赛欧太小,我开白总的帕萨特去。也就三百多公里路程,四五个小时就到了。”
  “瞧,人家连白总的车也开上了!”赵勤奋一脸坏笑地对许小娇说:“啥时候咱把你那辆小赛欧也开一开。”
  “美死你!”许小娇对赵勤奋说:“将你像一颗备胎一样挂在车后面,让冷风吹死你!让寒气逼死你!”许小娇还不解恨,又说:“或者干脆将你卸下来安在车轱辘上,让小石子扎死你,让沥青烫死你,让玻璃碴划破你!看你再敢不敢占别人便宜!”
  “不敢了,不敢了!”赵勤奋招架不住,举手投降。出门时他又扭头对徐有福说:“咱们和这俩小蹄子去探望乔科长,倒好像两对夫妻结伴去旅游一样热闹。”
  突然提到乔科长,几个人的脸一下凝重起来,心里也一下变得沉甸甸的,再也无心开玩笑逗趣了。?
  那天徐有福四人走进省医院乔科长的病房时,乔科长已昏迷过去。人整个瘦得脱了形,哪里是过去那个神采奕奕的乔科长,简直像夏衍笔下那个包身工芦柴棒。
  许小娇和吴小娇一进病房门,见科长成了这个样子,眼泪早吧嗒吧嗒掉下来。徐有福也眼睛发热。乔科长的妻子哽咽着伏在乔科长耳朵上说:“正年,科里的同志来看你了!有徐有福,赵勤奋,许小娇,吴小娇!”乔科长嘴唇动了动,手竟向上抬了抬,徐有福急忙过去拉起科长如柴的手。赵勤奋与许小娇、吴小娇也过去拉拉科长的手。许小娇与吴小娇早哭成个泪人儿,惹得乔科长的子女又哭起来。女儿扑过去抚着被子咬着下唇哽咽难语。徐有福急忙示意许小娇和吴小娇离开病室,然后与赵勤奋将乔科长的女儿拖起来。
  过了一会儿,大家的悲痛稍微平息了一点儿。徐有福将乔科长的妻子和儿子叫到走廊外边,转达了几位局领导的问候,并将局里带来的三万元医药费交给乔科长的儿子说:“局长和方副局长让我们转告你们,乔科长的所有医药费,全部由局里负责解决。”徐有福抹了一下眼睛又对乔科长的妻子和儿子说:“这三千元钱是我们科里几个同志——还有芒果——他家里有事走不开——给乔科长的,聊表一点儿我们的心意。”徐有福又将三千元钱递给乔科长的儿子。
  那天晚上,四个人在医院的走廊里守了一夜。徐有福和赵勤奋劝许小娇和吴小娇回宾馆去,她俩不肯。第二天凌晨六时,病房里突然大放悲声,乔科长就这样由他的亲人和几个同事陪护了一夜,去了!
  四个人谁也没有料到乔科长会走得这么急促。徐有福当即给局里打了电话,然后匆匆将许小娇与吴小娇送到火车站,让她俩坐火车先回去。他和赵勤奋返回医院,帮乔科长的家人料理乔科长的后事。
  乔科长的葬礼是三天后举行的。紫雪安葬死者主要以土葬为主。乔科长在市政府工作了二十多年,人缘又好,加之死时只有四十五岁,属于“英年早逝”,几乎每个部门和不少干部都送了挽幛和花圈。花圈拉了两卡车都没有拉完。送葬那天,仅小汽车排了有四五十辆。局里的同志坐一辆面包车,一直将乔科长送到墓地,并等到按照紫雪风俗安葬完毕。徐有福离开墓地时,用树枝在乔科长坟头写了一副对联:
  入土为安弃滚滚红尘而去
  备极哀荣留万千遗憾在心
  横批是:
  老天杀人!


四十二
  徐有福补了乔正年科长的缺,作为副县级后备干部被补报到市委组织部。不久,市里的任职文件下发,徐有福任副局长。因这次提拔干部各部门和县里竞争很激烈,局里另两位科长没能按原来的设想推荐到外部门或县里使用,经过一番争取,一个任了局里的纪检组长,一个任工会主席。
  局里的领导班子由七人组成:局长,方副局长,张副局长,王副局长,徐有福副局长,纪检组长,工会主席。
  市政府设立会计核算中心,取消了市级各部门内设的小金库,每个局不再设财务科,只设一个报账员,在会计核算中心统一报账。
  局里的财务科取消后,许小娇调到统计科任科长;吴小娇接徐有福任扶贫科科长;刘芒果“归队”,任业务三科科长;赵勤奋任宣传科科长;业务一科、二科原来的两个副科长“拾阶而上”,担任科长。
  在局长分工里,徐有福副局长分管统计科、扶贫科、宣传科。
  徐有福任副主任科员时,大家称呼他直呼其名:徐有福。那时赵勤奋总是差遣他:“徐有福,你过来一下!”“徐有福,去将这个材料打印一下!”“徐有福,怎么搞的?到处找不着你!”赵勤奋总是用居高临下有时甚至是盛气凌人的口气命令他,语气斩截。那时局长称呼他也有几种方式。“徐有福,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局长以这种口吻说话时,说明他不太高兴。徐有福一边往局长办公室跑一边还在寻思:自己又办错什么事了?“有福,到我这儿来一下。”局长以这种口气说话时,说明他比较高兴。徐有福往局长办公室走时,也便没有多少诚恐诚惶。
  徐有福担任科长后,赵勤奋对他的称呼有两种。一种是如果县上的下级部门来了,到办公室请示某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恰好是徐有福职权范围内的事,赵勤奋就会和蔼地对来人说:“这个事情请你们去请示徐科长。”然后以手指着徐有福说,“这位就是徐科长。”若徐有福不在办公室,过一会儿徐有福回到办公室时,赵勤奋就会对他说:“有福,刚才县里的同志找你,我将你的手机号码留给他们了,他们下午上班后再来。”赵勤奋当面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直呼“徐有福”了。有时徐有福不在办公室,赵勤奋与许小娇、吴小娇议论起徐有福,还会说“徐有福如何如何”,可若徐有福突然进门,他马上会说:“哟,徐科长驾到,”或者表示亲切:“有福回来了。”此时若徐有福、赵勤奋、许小娇、吴小娇几个扎堆说话,哪怕说很长时间,赵勤奋也不会提一次“徐有福”,不是称“徐科长”,便是亲昵地称作“有福”。有福如何,有福怎样,语气十分亲热。而且往往以疑问句居多——有福你说是不是这样?
  局长对徐有福的称呼也在变化。若碰上科里其他人,局长会说,叫徐科长来一下;或者叫有福来一下。局长无论用哪种称呼,语气一般是温和的,而不是疾言厉色的。
  徐有福任副局长后,他的名字似乎从此被人们遗忘了。比他职位低的人都称呼他为“徐局长”,赵勤奋更是将“徐局长”一天到晚挂在嘴上。赵勤奋在“徐局长”面前表现出了完全的自我雌伏和自我奴媚。英国动物学家莫里斯认为,动物相争,认输称臣者往往会表现出如下姿态:一、将自己的身体缩小以使对方息怒;二、把自己脆弱的部分朝向进攻者以此承认自己的失败;三、做幼崽乞食状以向强者认输;四、请求胜利者允许替其整饬毛发以表示臣服——原来赵勤奋这一系列行为和举动,是为徐有福“整饬毛发以表示臣服”呢!
  局里其他的副局长也客气地称呼徐有福为“徐局长”,包括老资格的张副局长和王副局长也这样称呼他。你若冷不丁问局里的同志,张副局长与王副局长叫什么名字,还真有人会想不起来,因为很多年轻同志从调进局里工作那一天起,就一直称呼张副局长为“张局长”,王副局长为“王局长”。张副局长的名字叫张启高,王副局长的名字叫王宏礼。包括徐有福,若冷不丁听到有人叫“张启高”或“王宏礼”,也得想一想才能与两位副局长对上号。而现在,徐有福也成为与张局长、王局长一样的人!一些新调进局里的年轻同志若冷不丁听到“徐有福”三个字,也许也得想一想才能与“徐局长”对上号呢!
  徐有福从此成为徐局长。只有老局长有时会慈祥地向他招招手说:“有福,你来一下。”
  徐有福的名字“丢失”了,尊严却找到了。
  人生,不就是一个寻找“尊严”的过程吗?
  国与国之间也一样,往往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动干戈,就是因为牵涉到同样的问题。
  人从一生下来,就在不屈不挠地寻找尊严。上学时要考一个好分数,上大学时考一所好大学,工作后找一个好单位,进单位后一直由干事到科长,科长到局长,直至市长、省长。
  如果你能干到一个市长、市委书记,那你的名字除了你爸你妈你妻子,再很少有人随便直呼其名。即使在背后,人们也不会轻易称呼你的名字。比如市委书记袁亦民。人们当面当然是叫他袁书记。即使几个人在背后一个毫不相干的场合说话,也会口口声声称袁书记。甲:袁书记上午的话讲得有水平;乙:袁书记不仅有水平,讲话还有针对性;丙:袁书记真是一个有水平的领导干部(相当于说:这个女人真漂亮)。此时若不合时宜进来一个“丁”,大大咧咧地说:袁亦民老得头上都不长毛了;袁亦民快退休了;袁亦民是个没文化的老粗干部。“丁”说第一句话时,甲、乙、丙会面面相觑;“丁”说第二句话时,甲、乙、丙会同时向周围张望(不会有人以为我们在背后议论袁书记吧);“丁”说第三句话时,闭着眼睛打了个喷嚏,待他睁开眼抬起头时,甲、乙、丙早不见了。
  即使在背后,也没人敢将一个市委书记的名字随便呼来唤去。
  而徐有福离这一步,还很遥远!
  可徐有福已尝到了甜头。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当将母乳叼在嘴里吸入第一口甘甜的汁液后,他就再也不愿丢开了。如果你用塑料奶嘴装一瓶牛奶塞进他的小嘴里,他就会抗议似的哇哇直哭。当了副局长以后的徐有福,如同这个小孩子叼住了母乳,而那个副主任科员则是仿制的塑料奶嘴,徐有福再也不愿噙它了。
  徐有福从此可以参加市里召开的“副县级以上领导干部会议”;可以看到上面发到这个级别的文件;可以在下面呈报上来的文件上签:“准办”、“暂缓”、“退回”等等字样。还可以写上“我意请某某同志牵头,去解决此问题”、“此议不妥,应调查研究后重新拿出符合实际且操作性较强的方案”等一些诸如此类的话。下县里转一圈,县里同志会说,请徐有福局长检查指导;请徐局长作指示等等。出席饭局,如果没有职位更高的领导,即使他最后一个到,最中间那个位子也总是给他留着。而过去,若他迟到后,别人便会不耐烦地扫视他,然后随便加一把椅子,插在服务员上菜的地方。结果不是上菜时不小心将汤汁洒他身上了,就是因太拥挤将左邻右舍的筷子碰掉了,从而招来讨厌的目光。
  而且每上来一道菜,摆在自己眼前却不能动筷子,早有人殷勤地转到“正席”那儿去了。待别人吃过后再转回来,只剩下一些残汤剩菜了。
  那时候的徐有福,在人生早已排好的队列里,是一个插队者,不受欢迎是理所当然的。相当于战争年代那种逃难者,伸出碗去别人给你施舍一勺粥就不错了,怎可奢望坐上宴会的正席!
  而现在的徐有福,终于由一个缩头缩脑的插队者,变为正式队列中的一员,虽然还没有排到最前边。
  即使在与白玉做爱时,他也能感觉到这个级别和职位带给他的好处。过去他只是一个“徐有福”时,趴在这位总经理上面,总觉得有点儿“不对称”,或者说他们无法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白总的腰长,他的腰短。而现在成为“徐局长”后,他在心理上已觉得与白总的“腰”一般长了。两个腰一般长的人做爱,就像推着一辆过去农业学大寨时拉土的那种平板车,由于手推的柄一般长,即使上坡的时候,也可同时着力,鼓一鼓气就推上去了。可若两边长短不一,你再鼓气,也无法将那车土推上去。
  如果有一天徐有福成为徐市长,那就是他的腰长,白总的腰短了。做爱时白总会完全按他的要求来。白总的腰会一再屈就他的腰。而无论他怎样做,做得到位不到位,白总都会说:徐市长,我太爱你了!我太舒服了!我想咬你一口!


四十三
  省上的对口主管部门要召开一个“统计工作研讨会”,要求市局来一个主管副局长和统计科长。
  徐有福和许小娇去参加会议。
  本来他们准备坐飞机去。临走的前一天,许小娇突然对徐有福讲,她想坐汽车去。
  坐汽车也有几种坐法。坐单位的桑塔纳,当然也可以。局长主动对徐有福说,有福,你这次开会,带局里车去吧。可徐有福却不想带单位的车。那几天局长正在市里的一所医院推拿按摩,每天要去两次,晚上八点还有一次,局里的车跑来跑去接送。局里就这一辆车,若自己将车带走,局长按摩时就没有车接送,没有车接送局长就得“打的”,“打的”总没有坐自己的车舒服。桑塔纳车宽敞,坐套洗得干干净净,而本市的“的士”大都是奥拓,夏利都很少见。奥拓车那样小,将局长塞进奥拓车里,就像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塞进一个狭小的衣柜里,不是这儿碰着就是那儿碰着了。碰着心里就会不痛快。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意见往往是因一些小事而起。若将局长脚夹了或者胳膊碰疼了,局长就会在心里埋怨:这个徐有福!要不是他将车带走……而为这样一件事情惹局长不高兴,徐有福觉得没有一点必要。若按赵勤奋那个蠢货的说法,这才是典型的因小失大!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若带局里车去,局里的司机也得去。徐有福与许小娇去开会,不想再多一个“第三者”。虽然徐有福并不是想和许小娇怎么样,但他总觉得多一个司机有点儿别扭。就像两个人正打乒乓球,突然过来一个人夺过你的球拍打一下,再夺过他的球拍打一下,弄得双方都不舒服。或者一男一女两个好朋友正在谈文学,当时在一间干净雅致的房子里,停电了,俩人点一支蜡烛谈,即所谓“秉烛夜谈”。而且谈的是《红楼梦》,从晴雯撕扇麝月洗澡金钏投井一直到宝玉哭灵。双方都为对方的观点和新颖的见解而吸引,并互相被对方所触动,迸溅出更新颖的见解来。正说得入港,进来一个热衷于谈论大款发迹史的人,坐在俩人对面大谈某某十年前还是个流浪汉,现在却成了市里有名的亿万富翁;过去骑一辆除了铃不响浑身都响的破自行车,现在却开着市里惟一的一辆奔驰。某某开了三个大酒店,把酒店里有点儿姿色的女孩都睡遍了,等等。宛若佛头着粪,大煞风景,此时两个谈《红楼梦》的人会大倒胃口,只好缄口不言。而这人若再拿一个手电筒,好奇地将这个脸上照一照,再将那个脸上照一照,那简直会让人有一种羞辱的感觉。如果带一个司机去,也许就是这个拿手电筒的人——徐有福无法与许小娇在幽暗的烛光下谈《红楼梦》。
  当然这个原因徐有福只能在心里想,他不会给任何人讲出来。
  再就是开白玉的帕萨特去。与许小娇开会,徐有福不愿开白玉的车。白玉的车跟着自己,就仿佛白玉也跟着自己。如果你和你太太出门旅游,你愿不愿意让一个死皮赖脸缠着你的情人或小姐跟着你?当然许小娇不是徐有福的太太,可在徐有福的心目中,这个小蹄子却比他的太太重要一万倍!
  许小娇说,若嫌他的赛欧小,就开她老公的奥迪去。开许小娇老公的车,徐有福也有点儿不愿意,好像许小娇老公一直跟着他们。若许小娇老公拿个手电筒在他们这个脸上照一下,那个脸上照一下,那比司机照来照去还令人尴尬,简直尴尬死了。
  那就只能开赛欧去了,小是小一点儿,不过只有两个人。况且小和大永远是相对的。徐有福对许小娇说,你说紫雪市大还是中国大?如果我说紫雪市比中国大,你肯定说我不是弱智就是脑子进水了。而我以为也许紫雪市就是比中国大!比如我的一个同学在紫雪市,但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你说紫雪市大不大?可有一天,我却突然在上海东方明珠塔三百五十米高的太空舱碰到同学了。我刚由上海到北京,在北京动物园看海豚表演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走进来坐在我身边。看完表演一扭头,哈,又碰上那同学了!你说中国小不小?这就是紫雪大而中国小。
  徐有福说这番话时,许小娇已开着那辆赛欧驶出了紫雪城。她扭头冲徐有福嫣然一笑说:“我发现你越来越会说话了!你如果一直和我这样说话,也许有一天,我会喜欢你的。”
  “不会是四十年后再喜欢我吧?像赵勤奋以前给你说的那样,到那时我耳聋了怎么办?你说得再好听,我也听不见了。”徐有福有点伤感地叹了口气,随即他扭头瞥瞥许小娇,又补充一句:“不过我宁肯失聪,也不愿失明!”
  “我现在都有点儿纳闷,那时你怎么像个闷葫芦似的,笨得像块石头,看着人都替你急。”许小娇说这个“人”的时候,有点儿撒娇的味道,仿佛他俩是一对十分亲密的朋友。
  许小娇的脸特别白,却一点儿也不干涩,有一种诱人的水气。就像一颗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富士苹果咬开第一口的那种感觉。
  徐有福在心里想:这个小蹄子即使是个妖精,他也心甘情愿做个唐僧,跟上她迷迷糊糊到这儿,到那儿。哪怕最后将他捆起来吊到房梁上,他也会晃悠晃悠觉得舒服极了。
  省里的统计工作研讨会在郊区的一个宾馆召开。这个宾馆隶属省政府机关事务管理局,省政府系统的很多会议都在这里开。
  宾馆对外叫“现代宾馆”,对内叫省政府第六招待所,简称“六招”。
  六招主要由两座楼组成,简称“前楼”和“后楼”。前楼是一座八层楼,后楼是十八层。前楼是旧楼,后楼是新楼。徐有福和许小娇被安排在后楼的十六层。徐有福在“1616”,许小娇在徐有福的隔壁:“1618”。
  徐有福同屋的是本省另一个市的一位副局长,姓傅。跟他同来开会的那个女孩开口闭口“傅局长”。于是徐有福和许小娇也就礼貌地称他傅局长。
  跟许小娇同住的那个女孩姓郑,傅局长称她小郑,徐有福与许小娇也便跟着称小郑。
  小郑是一个很丑的姑娘,徐有福一见她吃了一惊,原来还有这么丑的女人,脸部和体形都像一个倭瓜。这样一个女人和许小娇住一间房,只能让人感到人生的不公平无处不在。
  那天徐有福和许小娇到现代宾馆报到时,已是下午四点左右。他俩在一楼的报到处领上住房证和饭票乘电梯上楼时,徐有福突然有点儿发窘。当时电梯里只有他们俩人。进电梯后徐有福没有说话,许小娇也没有说话。许小娇用眼波闪了他一眼,便将目光移开。徐有福也急忙将目光移到指示灯闪亮处。快到八楼时,他突然憋出一句:“这电梯比市政府的电梯慢。”“又说傻话了!这电梯比市政府的电梯快多了。”许小娇笑着对徐有福说。接着她瞟了徐有福一眼又说:“看不出这是新电梯,而且是进口的;市政府的电梯旧且不说,还是国产的,像一辆破牛车。乘这样的电梯才是‘上上下下的享受’,乘市政府的电梯简直是‘上上下下的难受’!”
  “主要是刚才你进电梯不说话,将我吓傻了,人一紧张就容易说出傻话。况且一不说话,就觉得时间过得慢,这就叫以‘快’为‘慢’。可有时又会以‘慢’为‘快’。咱俩今天路上走了六个小时,一直在说话,不是你说,就是我说。突然话音一停,怎么就到了!真的,小娇,今天六个多小时的路程我觉得只有六分钟!”
  电梯已到十六楼,俩人走出电梯,徐有福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他说:“我真的挺怕你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你就像雪山顶上一个冰雕玉砌、玲珑剔透的冰人儿,而我是山脚下一个可怜巴巴的傻孩子。你拿着好吃的东西逗得我口水都流出来了,就是不扔下来。逗我半天,好像要将那东西给我扔下来了,可却又只做了个往下扔的动作,顺势扔山背后去了,让我空欢喜一场。”
  “你这番话都快把我的心说热了。”当时走廊里空无一人,许小娇这样说着,竟突然挽起徐有福的臂说:“我这样挽着你,只是让你晓得,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但你可不能有非分之想。上次你不是给我讲过达有志主任提着脚跟跑过去搀袁书记吗?你是袁书记,我就是达主任,我挽着你,只表明下级搀着领导,以免领导遇上冰,滑一下摔倒。而领导摔倒了,责任一定是下级的。”许小娇这样调皮地扭着脸瞧着徐有福,又说:“这走廊上虽然没有冰,可脚下有冰能将人滑倒,心里有冰同样能将人滑倒。徐局长,你此刻是不是心里有块冰?”这小蹄子突然放低声音,耳语一般逗徐有福。徐有福长舒了一口气说:“小娇,再不敢这样逗我,再逗我就受不了啦!”“受不了你能把我吃了?”许小娇接着又说:“你往这儿想,咱俩是妹妹挽着哥哥,或者女儿挽着父亲,这样你就不会有其他想法了。”“问题是我却总是想作——是年轻的妻子挽着丈夫散步归来,”徐有福也扭头对许小娇耳语:“而且是新婚!”
  他俩这样说着,拿房卡打开了1616的门。见屋中有两个人正坐在圈椅上,许小娇赶快将手从徐有福臂弯中滑出。所幸那两个人正低头剥着橘子,待他们抬起头来时,许小娇的手早放开了。不过她还是吃了一惊,白皙的脸孔上涌起一抹红晕。
  那天他们四个人坐在“1616”说话,一直说到六点开饭。徐有福和许小娇称男人为傅局长,称女孩为小郑;对方反过来称徐有福为徐局长,称许小娇为小许。
  傅局长一看就是个色中饿鬼。双方互相一介绍,他的第一句话竟是:我和小郑正在吃橘子,怎么一抬头:哈,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此后到开饭两个钟头间,几乎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他一直眼睛放亮地望着许小娇,偶尔才“兼顾”徐有福与小郑一眼。他口若悬河又东拉西扯,从美军攻打伊拉克的战斧式巡航导弹毫无过渡就能说到漂亮姑娘的脸蛋,所谈不着边际又仿佛句句都是为许小娇而来。谈到中途他突然像黄河改道一样大幅度地改变谈话方向,冷不丁问许小娇会不会游泳?许小娇淡淡地点点头。他竟兴奋地一拍圈椅说:“那咱俩晚上去游泳!”见许小娇没有表态,他又说:“你们路远,若累了,今天先休息,咱明天再去游。这个宾馆的游泳池是一流的。”直到去吃饭时,他还再次叮咛许小娇:“别忘了明天去游泳啊!”仿佛许小娇早答应跟他去游泳了。
  那天吃饭时,许小娇悄声对徐有福说:“徐有福我问你,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么恶心?!”
  研讨会共开了三天。第一天开会,第二天旅游,第三天继续开会。第二天旅游的地点是本省最有名的一座山,去这座山中寻找本省最有名的一条江的源头。就像到唐古拉山脉和巴颜喀拉山脉寻找长江和黄河的源头一样,想想还是挺刺激的,何况有许小娇作陪,让徐有福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那天的旅游线路也有趣得很,就像领导到下面考察工作一样:坐中巴走一会儿,停下来步行一会儿;再坐中巴走一会儿,停下来再步行一会儿。步行的时候是走小道,一会儿沿着一条清澈的小溪溯流而上,一会儿又沿着一条小路在浓密的树丛间绕来绕去穿行。旅游真是能增进人的感情的。徐有福像当年皖南事变新四军的一支先头部队一样,带着许小娇恪尽职守地在前边探路,往往就和大部队隔开了一段距离。正当他俩含情脉脉四目相望,准备像村姑和男朋友在村边的小树林里约会一般,大胆地说几句体己话时,傅局长却带着小郑像一支侦察兵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来了。于是两支部队只得像当年的红一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在懋功会师一样,休整一会儿继续搜索前进。那天令徐有福扫兴的是,傅局长和小郑始终尾随着他们,就像当年长征途中跟在红军后边的国民党军队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有时好像是甩掉了,徐有福正喘着气暗自庆幸,许小娇也娇喘微微刚给徐有福扮了个鬼脸儿。徐有福问:渴不渴?许小娇说:渴!徐有福正准备将手中的矿泉水瓶向许小娇递过去,突然身后声若洪钟:“可找到你们啦!”俩人惊愕地回头看,见傅局长正喘着粗气拨开树丛,手里还拎着几瓶矿泉水,走过来不由分说笑着塞给许小娇一瓶,又塞给徐有福一瓶——顺手将徐有福原本准备递给许小娇的那半瓶矿泉水夺过去扔进了树林中。 
  那天周旋到最后,徐有福终于彻底丧失了甩掉傅局长这条尾巴的信心。当年懋功会师时,毛泽东特别叮嘱红一军团军团长林彪,和四方面军会师时,一定要打出一条醒目的标语,上写五个大字:“欢迎张主席!”毛泽东也是有苦难言啊,当时一方面军只有两万人,张国焘的四方面军却有八万人,不给蛮横的张国焘戴顶高帽子,说不准就会有不测发生——傅局长每次带着小郑大步流星赶上来时,都是满脸堆笑且让小郑手里扯着一条横幅——跟着徐局长!徐有福心里再不高兴,也不能当下翻脸,甚至不能表现出某种冷淡,相反还得和他们应付着把周围的山山水水指点一番。
  总之那天徐有福像皖南事变中的项英一样,彻底打消了带一支小部队溜到哪儿去的想法。包括冲上他们最后的目的地——那座最高的山峰,也是四个人一块儿冲上去的。当时已到下午时分,车开到接近山顶的停车场后,这支旅游队伍都已累得散了架。大部分人横七竖八或蹲或坐,在停车场歇息,不愿再向最后一个山峰冲刺了。只有徐有福挥着一支驳壳枪带着许小娇冲了上去——当然傅局长和小郑也不甘示弱。山顶的风真大啊!仿佛不留心就要像卷一个风筝一样将人卷到半空中去,他们的裤角和衣袖全部被风满满当当地鼓、舞了起来,面对面喊着说话都难以听清,只能听到风卷衣袖和裤角哗啦啦哗啦啦的响声。徐有福干脆将上衣脱下来,手扯着衣领在空中挥舞。衣服在强劲的风中有力地抖动,就像一面战旗在一位冲上阵地的勇士手中有力地招展。许小娇的长发就像电视广告中那位女孩飘动的长发一般,不时拂到徐有福的面颊上。徐有福将许小娇的发香和山顶格外清爽的风大口大口地吸入肺腑,仿佛许小娇也已被他大口大口地吸入了肺腑。
  从山顶下来的时候,有一个一米多高的土埂,徐有福率先一跃跳了下去,转过脸来望着许小娇。许小娇跃了几跃竟不敢往下跳。徐有福张开双臂鼓励她:别害怕,跳!有我呢!傅局长原本还在上面,此时急忙抢在许小娇前跳下土埂,也像徐有福那样满满当当地张开手臂鼓励许小娇说:跳!跳!别害怕!小心别跳到荆棘里去——徐有福站的那边有一丛茂密的荆棘,傅局长这边则相对开阔一些。傅局长说出“别跳到荆棘里去”这一句话时,还扭头扫了徐有福一眼——仿佛徐有福就是那丛“荆棘”。长发飘飘的许小娇没有搭理像个企鹅一样傻不拉几张开双臂的傅局长,纵身一跃跳向了“荆棘”——徐有福的怀中。那一瞬间,徐有福几乎是抱住了许小娇,尤其是他那两只幸福的手,完全彻底地捏住了许小娇的两只手及一对玉腕。许小娇仿佛故意气傅局长似的,扑到徐有福怀中后并没有马上离开,娇模娇样踉跄着仿佛要跌倒的样儿,徐有福只得放开她的手并以手去扶她的背——以使她站得更稳当一点儿。这一扶,徐有福竟愣住了,许小娇的衣服跳下来时风帆一般张开,徐有福宽阔的手掌没有扶在她的衣服上,竟“抚”在了她裸露的腰上,那一瞬间的感觉太奇妙了,许小娇的腰像大理石一样光滑——比大理石更光滑!徐有福的手就像抚在了溜冰场上——险些就要不由自主向周围滑动了——又猛然意识到许小娇的腰毕竟不是可以纵横驰骋的溜冰场——何况旁边还有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这才急忙将手移开——可那只手拿开时却像遭电击一般麻酥酥地失去了知觉。
  这一切动作虽在瞬间发生,却被傅局长一双火眼金睛尽收眼底,傅局长脸都嫉妒歪了,悻悻地转身欲走。此时尚站在土埂上面的小郑喊:“傅局长还有我呢!”傅局长只得重新耷拉开双臂,应付差使般地将小郑接下来,口里还嘀咕说:“你们女同志就是娇气!”此时徐有福和许小娇已向山下走去,傅局长气呼呼地将手中的矿泉水瓶扔出去,还不解气,又用脚尖挑起路边一块巴掌大的石块,以另一只脚做支点,挑着石块的脚平衡着划一条弧线,一使劲儿——将石块狠狠地抛下了山谷。
  旅游回来的第二天上午,会议只安排了一个总结会,下午是闭幕式。闭幕式举行当中,徐有福接到局长电话,局里有事,让他第二天速返紫雪。下午饭后,徐有福和许小娇到宾馆旁边一个书店买了几本小说。许小娇说他喜欢北京作家程青和湖南“二何”——何顿和何立伟的作品。程青的作品“雅”,何顿的作品“俗”,何立伟的作品“雅俗”共赏。程青将雅写得很美;何顿将俗写得很美;何立伟将雅与俗写得很美。徐有福同意许小娇对“一程二何”作品的评价。但他认为,湖南作家里,至少还应该加两个人:一王一韩——王跃文和韩少功!许小娇说,那当然。徐有福说,中国的当代作家,若以省划分,他最喜欢两个省的作家:湖南和江苏。江苏的作家里,他最喜欢的是“一荆一毕”——荆歌和毕飞宇!荆歌的《鸟巢》、《爱你有多深》和毕飞宇的《玉米》阅读起来太舒服了!徐有福说,小说应该读着让人舒服,应让阅读者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快感——不是身体的快感,而是精神的快感——小说应唤起读者内心深处的记忆,并让读者掩卷后怅然若失!
  许小娇说她也喜欢荆歌和毕飞宇,不过她又问徐有福,江浙的作家里,是不是还可以加上一“华”——浙江的余华!许小娇说,很多人推崇余华的《活着》,可她却更喜欢《许三观卖血记》。
  徐有福说,余华当然不错,不过他更喜欢荆歌和毕飞宇,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许小娇调皮地说,若将范围再放宽泛一些,还应加上“一进一来”——江苏的王大进和湖南的刘春来。咱们找个时间去江苏和湖南旅游去吧——从江苏“进”去,从湖南出“来”。许小娇对徐有福说,去湖南她可不想去韶山冲——咱们去湘西吧,去凤凰,去看看沈从文的故乡。
  俩人就这样谈论着这些作家作品从书店出来,沿着一条幽静的小路一边说话一边散步。不知不觉已走到现代宾馆背后的一片麦田边。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远处的公路上,不时有开着大灯的汽车驶过,忽明忽暗的灯光照进麦田里,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许小娇突然将手伸进徐有福的臂弯,脑袋偎在他肩头。徐有福心头一热,一种幸福感漫溢全身。他轻轻搂着许小娇纤细的腰,他隐约觉得许小娇的乳房很硬,轻轻顶着他的胸。俩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平静下来后继续往前走。许小娇挽着徐有福的臂撒娇说:“咱不开研讨会了——研讨会都开三天了!讲个故事骗骗我吧。”
  徐有福就讲了一个“望字生义”的故事。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讲:“吕”字是接吻的意思,口对口,很形象。另一个人反问道:那么“品”字呢?三个人一起接吻吗?还有“器”字,四个人和一只狗接吻?
  许小娇笑得弯下了腰。徐有福又给她讲了一个“游泳教练的故事”:一个游泳教练,性格直爽且嗓门大,在哪儿说话都声如洪钟。一天,他在一商场购物,一个漂亮的女士向他打招呼。他定睛一看,像是自己带过的游泳班里的一个学生,于是大声说:“嘿!穿上衣服差点儿认不出你来了!”
  许小娇嘻嘻笑着说:“傅局长倒像这个游泳教练。”然后又扑闪着秋波对徐有福说:“再讲个故事骗骗我吧。”
  徐有福这次讲的是“苏格拉底的故事”。
  苏格拉底是古希腊有名的雄辩家。有一天,一个青年人来向他学习,一见苏格拉底的面便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以示其才华不凡。苏格拉底挥手打断他的话,说:“你必须交双份学费。”“为什么?”年轻人挺委屈,而且颇感困惑。“因为,”苏格拉底说:“要先教你怎样闭嘴,然后才教你怎样开口。”
  “这个年轻人怎么又有点儿像那个傅局长?那天一见面他那样滔滔不绝又不着边际,你应该给他讲讲这个故事:让他先闭嘴,然后再教他怎样开口。”许小娇这样说着,望着田野里闪烁的灯火,站下了。
  徐有福突然一阵冲动,灼视着许小娇,一句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此刻我只想教你怎样闭嘴,”徐有福说着已用双唇捂住许小娇的嘴。许小娇双唇紧闭,徐有福用嘴唇和舌尖将她的上唇轻轻地往起挑了挑,又用双唇和舌尖将她的下唇往下掀了掀。就像一个人轻轻揭开外屋厚厚的门帘,走两步又大胆地揭开里屋薄薄的门帘一样。然后徐有福放开双唇,以手捧起许小娇滚烫的脸颊,凝视着她水波荡漾的双眸,再次将嘴唇重重地压上去,并说:“然后再教你怎样开口!”
  许小娇眼睛一闭,两片嘴唇如上弦月一般,为徐有福启开了。


四十四
  局长让徐有福速回紫雪,是因为市里、局里的人事发生了较大变化。
  市委袁书记调省政协任副主席;徐有福的“同情兄”、市长刘泽天调到省扶贫局任局长;常务副市长继续担任常务副市长。
  省里将另外一个市的市长调来紫雪担任市委书记;另外一个市的常务副市长调来担任市长。
  市里主要领导正式调走文件下达的前一天,袁书记和刘市长扳手腕有了结果:方副局长仍到那个县担任县委书记,市政府那位副秘书长到另一个条件差一些的县担任县委书记。局长到那个重要局担任局长,不过他只能干一年半。一年半后,他五十八周岁,就得退到二线做调研员,做两年调研员后,到六十周岁退休。
  张副局长与王副局长已到五十八周岁,改任“副处调”(副处级调研员)。
  局里只留下了徐有福一个副局长,另有一个纪检组长,一个工会主席。就像冰雹突至,将一棵挂满枣子的枣树上的枣打得只剩下三颗,其中一颗稍大一点儿,另两颗稍小一点儿。
  这次人事调整文件最末尾有一句:由徐有福同志主持某某局工作。据说,这是袁书记提议的。
  省里开毕“统计工作研讨会”回来后,徐有福已成为局里主持工作的副局长。?
  徐有福开着局里那辆桑塔纳,回老家去看望父母。
  虽然他还不是局长,但仅一个“主持工作”,他就可以随便开这辆车了。他若不主持工作,仅是一个普通副局长,像张副局长和王副局长那样,是不能随便开这辆车的。即使车因公事派给他,他也不能自己开,而应该由司机开,派给他只是派给他“坐”,而不是派给他“开”。
  纪检组长和工会主席即使和徐有福一样是副局长,也不能随便将这辆车开走。他俩若要用车,管车的政秘科长便会弓着腰进来小心翼翼地请示徐有福,说某某副局长明天想用车,不知徐局长再有什么安排没有?
  徐有福有安排,就会说让他们等两天吧。徐有福没有安排,就会说让他们用去吧。然后又会问政秘科长:几天?政秘科长说只用一天。徐有福就会说:尽量不要超时间,局里工作忙,事情多,万一有急事,比如“两办”(市委办,市政府办)突然通知,要跟书记、市长下乡之类。
  而即使他们用一两天车,即使他们自己会开车,他们也不能自己开,司机会有意见的。况且万一出了安全事故,谁负得起责任?
  只有徐有福一个人是例外,因为他主持工作,就意味着这个局的事情他说了算。这个局若是一辆汽车,他就是驾驶员:他想往左开就往左开,他想往右开就往右开。
  他想让司机跟他去哪儿,他就给政秘科长或司机说一声去哪儿。若给政秘科长说了,政秘科长就会给司机打手机,告诉司机几点钟徐局长要到哪儿去,到时候司机早将车停在办公楼下等候了。若直接给司机说了,他已和司机上路了,司机会一只手转方向盘,一只手将手机挂在耳上,告诉政秘科长他和徐局长到哪儿去了。政秘科长就会迭口连声在电话上说:“知道了,开慢一点儿,路上注意安全!”有时还会加一句:“告诉徐局长,有事我会随时向他请示汇报。”
  他若不想带司机,就让司机将车钥匙送到办公室来,然后自己开车走了。
  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请示”,也无须给任何人“汇报”,只是给政秘科长“打个招呼”,以使政秘科长知道他的行踪,有事随时向他“请示汇报”。
  徐有福深深体会到了权力的无限妙处。用得好,权力有时是“无穷大”的。就像小孩玩的那种“伸缩球”,“咝”一声甩出去,能甩好远。可无论甩多远,手一缩,“咝”就又收回来了。要多好玩有多好玩!
  这次回家,徐有福没有再开白玉的帕萨特,虽然帕萨特比桑塔纳气派,可那又怎么样呢!他即使开许小娇的赛欧,也不愿再开白玉的帕萨特了!
  自从与许小娇有了那一夜后,徐有福在心里认定,自己已达到“性小康”标准了——“性小康”是衡量人们性生活质量的一个新的名词,徐有福也是刚刚在报纸上看到这个词汇。大路畔村的奔小康还有待时日,徐有福的“性小康”已实实在在“达标”了。田小兰、白玉、许小娇等面容从他脑海中一一掠过。特别是逗号许小娇,和她有一次胜过和别人有百次千次!看来性爱真是一种“精神运动”——精神上的满足感远胜于肉体上的满足感。有比较才能鉴别,和逗号那才叫“做爱”——首先得有“爱”,然后才去“做”!和叹号则只是“性交”——而对男人来讲,性交只是一门纯粹的技术活儿,不能一味蛮干。男人性交时的快乐是建立在女人快乐的基础上的,看着女人那副欲仙欲死的模样,男人才产生了一点点快乐——这才是一种奉献精神啊!徐有福觉得自己将这件事儿与“奉献精神”联系起来,真是有点荒唐,甚至恬不知耻。他想:我徐有福真是堕落了啊!堕落?也许堕落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堕落哪一天兴许会成为一个褒义词呢!——徐有福这样自嘲。
  自从和许小娇“有过”一次后,徐有福再也不愿和白玉苟且了。当然他现在还无法断然拒绝白玉。他采取的是疏离之策,不开白玉的车,就是疏离的第一步。他也不像过去那样,常给白玉打手机。即使白玉打过来,也不再殷勤,并且通话时间很短。如果过去与白玉煲电话是万米长跑或马拉松,现在则是百米赛跑,噌噌就到终点冲线了;如果过去是写一部长篇小说或者中篇小说,现在则是短篇小说或者小小说:刚看了开头,结尾就跟着来了。
  他甚至觉得,他再也不会与别的女人有那种关系了。与许小娇“有了”后,他突然觉得与别人再有,是十分丑陋的,甚至令人作呕。徐有福由此悟出,“性小康”主要在“质”,而不在“量”。省里开会回来后,他与白玉又“有”过一次。那天徐有福觉得无趣得很,仿佛他是白玉花钱雇来的一个长工,他完全是在为白玉干活,自己累得够呛,却没有多少乐趣。那天他始终提不起劲儿来,就像路过某地恰好碰上别人家房子着火了,顺手拎起一桶水泼上去,然后转身就走了。至于火啥时扑灭?有没有人被烧死?他是第二天看晚报才知道的。或者别人家盖楼房,去给帮帮工,提了几包泥便累得直喘气,瞅个空子就偷偷溜走了,心想:你家盖房子与我有啥关系?
  徐有福现在才明白,“宁撞金钟一下不打铙钹三千”这句话真是太有道理了!和许小娇“未有”之前,白玉勉强可算金钟,田小兰是铙钹;和许小娇“有了”后,白玉也成了铙钹!徐有福现在再也不愿与铙钹们玩儿了,他再也不愿与白玉、田小兰一块儿“盖房子”了!而与许小娇,就是挖挖地基,他也会跑着去。跑得太急,绊倒将两颗门牙磕没了,顾不得疼痛,再跑。跑过去喘息未定,便拿着铁锨猛挖起来,而且根本不愿停息。
  这就是爱情!徐有福不承认他们是偷情——即使是偷情,偷的也是爱情。四十岁的徐有福,认为这是他自懂男女情事以来找到的惟一一次爱情。而且是“天作之合”:那天他们仅仅作了一个“吕”字,便回房准备休息。虽然道别时都有不舍之色,但最后还是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徐有福回去看了一会儿电视,有点儿烦躁,怎么傅局长还没回来?他洗了澡后又躺在床上看电视:怎么还不见那个讨厌的家伙?徐有福脑子突然一激灵,心狂跳几下,他飞身下床,发现傅局长的皮包、会议材料袋都“不翼而飞”。进卫生间一瞧,洗出的裤头和洗漱工具也不见了。傅局长那个市离省里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他下午饭后回去了?!徐有福兴奋得差点晕过去,他忙将电话打到会议报到处,找出负责会议报到的那个女孩,听筒里“二饼”、“三条”直喊,他问傅局长和小郑是否回去了?正在打牌的女孩只说了一句:“回去了,房卡也交了!”便啪地挂了电话。
  接下来事情就简单了。他给“1618”拨通电话,没等许小娇吭声,便断然说:“我过来问你个话!”然后便挂了电话,出门时瞅瞅手表,已十二点了。他过去轻轻一旋门把手,门悄没声儿开了。
  比徐有福小八岁的许小娇像个“冰人儿”:那种冰雕玉砌、冰清玉洁的人儿。就像天上撒下好多雪花,撒在已封冻的河面上,然后将雪花堆成一个雪人儿,隔夜后“雪人儿”就变成一个“冰人儿”。许小娇肤白如雪,瓷实如冰。初拥在怀第一感觉是她如冰的瓷实,融为一体后又如雪花儿一样柔若无骨。徐有福竟不忍心触碰或进入她。仿佛担心一触碰,她就会像雪花一样打个旋儿飞舞走;一进入,她就会像雪人儿一样融化掉。
  直到第二天早上溜回自己房间,徐有福都仿佛在做梦。
  那天开车回老家时,徐有福一直沉浸在这种温柔、甜蜜的幸福回忆之中。他忍不住停下车,给许小娇拨通了手机。许小娇与吴小娇、赵勤奋几个正在说话。徐有福问这个月的数字报上去没有?许小娇说正打印呢,一会儿就报。许小娇问他签不签字了?她正准备给他打电话问谁签字呢?徐有福低低说了一句:心有灵犀一点通。然后又高声说,拿去让纪检组长把把关,他就不签字了。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以后若他不在局里,报数字又等不到他回来,就请纪检组长签字呈报;若纪检组长也不在,就请工会主席签字呈报;若工会主席也不在,小娇你把关后直接报。“那徐局长不是大权旁落了?”许小娇开他玩笑。他又低低说一句:“那要看落到哪儿?最终不是落你那儿了?只怕你不让我‘落’呢!”然后就收了线。
  徐有福站在车前望着广阔的田野遐想了一番:这个小蹄子简直像那种灯谜晚会上最难猜的字谜一样,站在字条儿前想破脑瓜也猜不透。飞起要落,徐有福若是一架飞机,飞到天空许小娇却不让他“落”了;张开要合,徐有福若是一只鸟儿,张开翅膀许小娇却不让他“合”了。公元前490年希腊人在马拉松平原同波斯军队作战获胜,有士兵菲迪皮茨从马拉松不停顿地跑到雅典(全程40公里)报捷后即死亡。徐有福若是菲迪皮茨,许小娇命他去雅典报捷后却再不搭理他了——开会回来快一个月了,再连个“表示”也没有,好像把那回事给忘记了,或者压根儿没有发生过。有一次徐有福刚暗示了一下,她便把话岔开了,以至于徐有福都搞不清是不是真是做了一场梦。退一万步讲,就算做了一场梦,再做一场有何不可?可这小蹄子却不做了,而且睁着一双美丽但并不多情的大眼睛一本正经看着他呢!直看得他心里发毛,以为真是一场梦。正欲离开时,她却又笑一笑,那笑意又仿佛在告诉他:其实不是梦,只是你不懂我的心。
  令徐有福倍感遗憾的是,他再也不能坐在那个大办公室一天到晚看见这个小蹄子了!从这一点上讲,他又有点嫉妒赵勤奋。若像以前那样坐在大办公室,这小蹄子每天早上换了一件什么款式什么颜色的衣服,他都能最早摄入眼底,然后慢慢玩味。这小蹄子每换一次衣服,都能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吃的那种水果糖,包装纸不一样,吃在嘴里味道就全然不同。而且还有那个小蹄子,那个小蹄子也爱换衣服。这些小蹄子怎么都爱换衣服?就像四季的景色一样,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人的衣服就像春夏秋冬的植被一样,或浅绿,或碧绿,或鹅黄,或火红。那句诗怎么说:“何须浅碧深绿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徐有福想,如果他现在像赵勤奋那样坐在那个大办公室里,就会看见俩小蹄子今天穿什么衣服。衣服真是个好东西啊!穿上衣服,即使有过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却谁也看不出来,连自己也很难看出来。衣服把一切都遮盖了!就像这一望无垠田野上的禾苗和绿草一样,将大地本来的颜色遮了个严严实实。
  感谢生活!感谢衣服!还要感谢你——赐爱情和幸福给我的女人!


四十五
  这就是伴徐有福度过童年和少年的那条小河吗?这条名叫“清水河”的小河,曾给徐有福留下多少梦想和甜蜜!多少无忧和快乐!这个笨拙而忧郁的孩子,他童年时所有的快乐都是这条有灵性的河给的。那时这是一条一年四季不断流的小河,清澈见底,就像许小娇的眼睛仁仁一样。徐有福和小伙伴们在河边玩耍,在河里戏水。炎夏的时候,小河捉襟可涉。河水就像一面镜子,河底的鹅卵石形状各异,有的简直像一些精巧的艺术品。每次去河边玩,徐有福和小伙伴们都要拣一些鹅卵石装在衣服口袋里,沉甸甸地带回家。
  傍晚时分,德山大叔牧羊归来,到河边给羊饮水。徐有福在水边和那些小羊羔玩一会儿,便跑到德山大叔身边。德山大叔的儿子徐和平只读到小学三年级,便开始跟着德山大叔牧羊,跟在德山大叔身后,就像一只老羊后边跟着一只甩着尾巴的小羊羔。徐有福和徐和平俩人一边一个坐在德山大叔身边,好奇地瞧德山大叔那只一尺多长的旱烟锅。德山大叔一边吧嗒吧嗒抽烟,一边给徐有福和徐和平讲故事。
  德山大叔当过兵,用他的话说是“跟着毛主席打过仗”。属于“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受过伤,抗美援朝渡过江”的退伍军人。在那个闭塞的小山村,算是最有见识的人。
  德山大叔打了一辈子光棍,快四十岁时才收养了一个男孩,就是童年时和徐有福情同手足的和平哥哥。徐和平比徐有福大五岁。小时候只要有人欺负徐有福,徐和平便挺身而出。那时只要与和平哥哥在一起,徐有福就有一种安全感,心里踏实多了。
  徐有福那天进村前将车停在小河边,一个人坐在松软的沙滩上回想着童年时这些往事。眼前的这条小河已近干涸。童年时清澈的河水变作了一道黑水,清水河变作了“黑水河”。那年徐有福冬天回家,竟连冰都是黑色的。上游办起一些乡镇企业,其中污染最严重的是一个造纸厂。几年前这个造纸厂又上了一条生产线,专门生产餐巾纸。徐有福想起贾平凹小说里写的那个“农村人永远撵不上城里人”的故事:城里人用卫生纸擦狗子时,农村人用硬土块;现在农村人也用卫生纸擦狗子了,城里人却开始用卫生纸擦嘴了。上游这个污染严重的造纸厂,生产的就是这种农村人用来擦狗子,城里人用来擦嘴的卫生纸。紫雪市环保局曾多次勒令这个厂关闭,但就是关闭不了。其实都知道其中原因,这个厂是比马俊才更财大气粗的另一个农民企业家办的,属于“通天”人物。不说小小的紫雪市环保局,连省环保局也拿他没办法。
  徐有福在这条“黑水河”边抽了几支烟,出了一会儿神,便开车进村看望父母。那天他还去探望了常年卧病在床的德山大叔,老人已七十多岁了。那天恰好和平哥也在。和平哥已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女孩叫徐惠,徐丽,男孩叫徐理想。和平哥和德山大叔一样,是那种地位低微却又十分自尊的农村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开口求人。和平哥一直在外面打工,养家糊口,生活境况并不好。三个孩子学习倒还不错,尤其是徐理想,一看就有股聪明劲儿。
  那天徐有福给德山大叔放下五百元钱,他突然深刻地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与无力,如果自己是一个县委书记或者县长,就可以给德山大叔这一家人帮点儿忙了。起码徐惠和徐丽初中毕业后,可以安排她们到县宾馆做个服务员。而且可以不在楼层干,像与赵勤奋以前“谈恋爱”的那个小彭一样,安排在总台或者餐厅当个领班。
  如果自己有一天真成了县委书记,一定将徐理想接到市里读书。这孩子现在才上小学二年级,如果自己像方副局长那样,能在几年之内做个县委书记,一定让徐理想实现他的“理想”,这也是德山大叔全家人的理想啊!


四十六
  徐有福现在才觉得自己走上了“正路”,步入了“正途”,而徐有福是一个只要走在“路途”上就不会止步的人。小时候他迈着细碎的脚步跟着父亲或者德山大叔去放羊。走在山里那些羊肠小道上,即使走累了,走乏了,脚腕儿走酸了,他也从不让父亲或德山大叔抱,仍迈着细碎的脚步跟在大人后面走。人生其实就是这样,认准一个目标闷着头往前走,不要让别人抱,任何事情让别人“代劳”其实就没有意思了。目的地或者目标尚且遥远,自己一步一步走是会很累,但乐趣也正在这一个“累”字里。小时候没有那么多“标点符号”,徐有福都在山里边那一条条白色的羊肠小道上将小步子踩得结结实实,现在既有逗号句号,又有问号叹号,还有等在后边的分号,徐有福的脚步能不迈得更结实?更稳健?作为一名主持工作的副局长,徐有福知道前边的路还很长,“目标”也很遥远,但徐有福从小就懂得,再遥远的目标,只要跟在父亲和德山大叔身后一步一步走,就有走到的时候!而“到家”的那份欣悦是由别人代步怎么也不能享受到的。徐有福其实打小就不是一个鼠目寸光的人!他也并不像最初进入我们视野时表现出来的那么“窝囊”,那只是这个自小跟在德山大叔身后走过无数羊肠小道的傻孩子的一种表象,甚至是一种假象,他原本就是一个很有力量和“劲儿”的男人。叹号有一次和他玩耍毕无意中捏了捏他的小腿肚,竟惊叫了起来:“哟,这么瓷实呀!”她忍不住又探手用力捏捏他的小腿肚,再次由衷地叹曰:“还没见过你这个年龄的男人有这么瓷实的小腿肚,不小心戳上去能把人手指折折!”徐有福当时淡淡地说:“小时候走山路走成这样的。”是的,徐有福其实就是这样一个很有“劲儿”的男人,不仅小腿有劲儿,而且浑身都是劲儿。赵勤奋现在不已感受到他的“劲儿”啦?还有白玉,早感受到他的劲儿啦!许小娇呢?许小娇原本还遗憾徐有福少一点“发强刚毅”,认为他“有容”、“有敬”,但不“有执”,现在看徐有福有执不有执?徐有福做人做事,疏能走马,又密不透风!赵勤奋之流焉能望其项?背——?望尘也莫及!徐有福会一步、又一步,稳稳地迈向虽遥远但清晰的目标——人生目标!他那坚定地踏下去的步履在告诉你:大丈夫生当雄飞,安能雌伏!切不可小瞧了徐有福——正像切不可高看了赵勤奋一样——正像切不可小瞧了田小兰一样——以为她不过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而已——错矣!更多的时候更应该将田小兰视作是一个哲学家——而哲学家是有底蕴的!?
  徐有福现在思考最多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去掉头上这个“副”字,由“主持工作”副局长正式成为局长。成为局长后,再伺机走方副局长的路子。
  当然这还是有一些难度的。因为一个局的局长,即使这个局再不重要,别的人说了也是不算的,比如市政府主管副市长,市委组织部长,市委主管干部工作的副书记。如果是提拔一个不重要部门的副局长,这些人说了还起一些作用。而提拔一个正局长,只有两个“一把手”说了起作用。两个“一把手”是谁?当然是市委书记和市长。
  而新来的市委书记和市长,徐有福除过开大会远远瞅着主席台看见过之外,连话都没说过一句。这两个人就像金庸或者古龙小说里那些神出鬼没、行踪不定的身怀绝技者一样,一般人根本“近不得身”。
  何况他们刚来,除过对付各种日常工作外,一有时间就得先往县上跑。他们首先得将十六个县跑一圈,才能初步掌握市里县里的一些基本情况。他们可不是袁亦民书记,闭着眼睛也能从这个县走到那个县,再从那个县走到另一个县。将十六个县跑完,袁书记都不需要睁开眼睛。他们当然不行,就是大睁着眼睛走,如果没有达有志主任的一号车在前面带路,也会走错路的。
  正当徐有福为无法与两位领导相识而苦恼时,两位领导却在同一天将他叫去了。书记是上午叫的他,市长是下午叫的他,而且是为同一件事。
  事情是由赵勤奋这个倒霉蛋引起的。多年以后,徐有福从本市市长的岗位上退下来之后,某一天吃饭时突然回忆起这件事,还觉得有点儿好笑,竟扑哧笑出声来,将一口饭险些儿喷出去。看上去仍显年轻的妻子吴小娇,问他想起什么美事笑得这样开心,莫非是想起许小娇了?吴小娇和徐有福结婚后,常拿许小娇打趣徐有福,和他寻开心。她当然不知道许小娇和徐有福有过那样亲密的关系。有时偶尔和徐有福拌几句嘴,还会给许小娇打电话倾诉心中的不快和烦恼——许小娇早已和她老公将公司开到了北京,生意越做越大了。可那天徐有福笑得差点“喷饭”,却不是想起许小娇,而是想起赵勤奋,想起了赵勤奋发错一则手机短信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事。那件事吴小娇当然更清楚,因为当时她也是“当事人”之一。吴小娇听徐有福是笑这件事,竟也扑哧笑了。一边笑一边说:赵勤奋这个鬼哟!把人逗得!
  赵勤奋向来以记性好自诩。那一阵儿,有消息说,徐有福任局长后,纪检组长和工会主席将像张副局长和王副局长那样改任副局长。市政府的部局一般要求配一正三副——即一个正局长,三个副局长。赵勤奋分析说,若纪检组长和工会主席改任副局长,局里就可以再从科长中提拔三个副县级领导。“我任副局长,许小娇你任纪检组长,吴小娇你任工会主席!”赵勤奋在大办公室开玩笑时,以手指着许小娇和吴小娇将三个县级干部指标这样“分配”出去,仿佛他是市里的组织部长。“咱们现在的任务是齐心协力将老徐扶上去!”赵勤奋对许吴这样说时,还用手做了个向上“扶”的动作,仿佛三个人正合力将徐有福往一把很高的座椅或一匹高头大马上“扶”。
  赵勤奋过去看紫雪日报,喜欢看四版的法制新闻,那一阵儿却格外留心二版的要闻,尤其喜欢看二版刊登的县级干部任职公示。按照《党政领导干部选拔任用工作条例》的规定,干部提拔之前都要在报纸和电视上公示。公示的内容一般是这样:某某,男(或女),某某省某某县人,某某年某某月出生,某某年入党,某某年某某月参加工作,现任某某职务,拟任某某职务。赵勤奋向许小娇和吴小娇夸口,他只要看两遍,就能将某个拟提拔对象的这么多“某某”分毫不差地复述出来。许小娇和吴小娇表示不相信。赵勤奋就将那张刊登有“县级干部任职公示”的紫雪日报塞给许小娇,让许小娇任意挑一个名字考他。许小娇低头看了一会儿报纸,说出一个名字。赵勤奋果然像小学生背诵课文一样,闭着眼睛将那一溜儿“某某”分毫不差地“背诵”了出来。“背诵”到最后一句,吴小娇在旁边笑着打断了他:“最后一句背错了吧?怎么会是现任紫雪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拟任紫雪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呢?若是公示徐有福,总不能写做现任某某局副局长,拟任某某局副局长吧?这不等于任命徐有福为徐有福,任命赵勤奋为赵勤奋吗?”
  吴小娇说这一串儿话时,赵勤奋一直微笑着看着她,直到吴小娇得意地将这一溜儿话儿说完,他才不慌不忙地说:“没有错!我还没背诵完呢,你就像三峡截流那样将我的话截断了,最后还有几个字呢——‘括号:正县级’——这才完了!”
  吴小娇不相信地凑过去看许小娇手中的报纸,赵勤奋果然没有错,白纸黑字果然写的是“现任紫雪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拟任紫雪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正县级)。”吴小娇一边看一边嘴里嘀咕:“真奇了!将一个副院长提拔成副院长!”赵勤奋接上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个副院长原来是副县级副院长,现在提拔成正县级副院长了嘛!”
  接着赵勤奋又让吴小娇再挑一个人考他。吴小娇也看着报纸说出一个名字。赵勤奋又将那一溜儿“某某”丝毫不差地“背诵”了出来。背诵到“现任”和“拟任”,几个人又将脑袋凑在那张报纸上议论了一番。这个人是“现任紫雪市政府机要局副局长(正科级),拟任紫雪市政府机要局副县级机要员。”许小娇说:“这个比副院长任命为副院长还有趣——副局长任命为机要员——搞不清楚哪个大哪个小了!”赵勤奋此时接着许小娇的话茬有点神往地说,啥时候能发这样一个文件:徐有福,现任紫雪市某某局副局长,拟任紫雪市某某局科长——这样科长不就比局长官大了——那咱们几个提拔时就不用公示了!
  许小娇和吴小娇轮番出阵都没有“考”倒赵勤奋,赵勤奋越发得意了。他甚至向许吴吹嘘说,他的记忆力和十六国时期的苻融都有一比——“耳闻则诵,过目不忘!”
  就像赵勤奋喜欢研究以至于“背诵”紫雪日报刊登的县级干部任职公示一样,许小娇和吴小娇也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喜欢玩款式新颖的手机,而且喜欢换手机号。这天俩人刚买了一款能拍照的新手机,并分别换了手机号。俩蹄子拿着亮光闪闪的新手机在办公室对赵勤奋说,你不是自比苻融吗?上次我们领教了你“过目不忘”的本领,今天再领教一下你能否“耳闻则诵”——我们只将我俩的新手机号告诉你一遍,你不准往本上记,明天早上你给我俩打电话或者发短信,看你到时候还能不能记得!赵勤奋将许小娇与吴小娇的新手机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大大咧咧地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你俩只说一遍,我保证就储存在“电脑”里了。赵勤奋说出“电脑”二字时,还将自己的脑袋拍了一下,仿佛他那个保龄球一般圆溜溜的脑袋真是一台电脑似的。许小娇与吴小娇就将新手机号说了一遍。赵勤奋闭着眼睛默记了两遍,便睁开眼说,记住了。许小娇笑着说,现在记住了,一会儿就忘记了。就像字典上某一个似是而非的字的读音,翻字典时觉得记住了,字典一合上就又忘记了。吴小娇也说:就是就是,有一个字我至少记了八遍,最后还是忘记了,用时还得翻字典。赵勤奋说,那是你们,我可不是这样!何况是你俩的手机号,我就是将徐局长的手机号忘记了,也忘不了你俩的手机号。就像我即使有一天调离了咱们局,将所有的人忘完了,也不会忘记你俩一样。我就是临死的那一天,也不会忘记你俩——哪怕是像苻融那样在淝水之战中被杀,到了九泉之下做了鬼也不可能忘记你俩,还要缠着给你俩发短信!
  那天几个人这样胡谝时,是下午刚上班,一下午许小娇与吴小娇轮流盯着赵勤奋,不准他离开办公室一步,怕他把她俩的手机号趁她们不注意偷偷写在小本上。直到六点下班时,才将羁押了一下午的赵勤奋释放。几个人临出门时许小娇问赵勤奋:赵勤奋你说我的手机号是多少?吴小娇也问:赵勤奋你说我的手机号是多少?赵勤奋说:我当然记得,到明天也记得,我说过到死也记得。明天一上班给你俩每人发一个短信,不过你们可不能生气,因为我很有可能给你们发两个“黄段”,而且也许是很“黄”的那种。
  那段时间市里的干部互相发短信成风。本部门同事之间互相发,与外部门相识的人互相发,同学之间互相发,朋友之间互相发,夫妻之间互相发,情人之间互相发,小姐之间互相发,嫖客之间互相发,小姐给嫖客发,嫖客给小姐发——互相通过短信约定“谈恋爱”的时间地点,甚至连具体价钱也通过短信传递,是涨盘还是跌盘?这样见面后就无须用嘴说出多少钱了,以免双方因“取费标准”不一而尴尬,甚至发生争执,就像牲口交易市场农民的袖统一样。比袖统其实更“先进”了一步——袖统里双方的手指还得捏在一起,而现在却只需捏着自己的手机拨几个号码就行了。
  那段时间,包括正常的工作要求,也有人发短信传递。某县一位组织部长,年龄大了,想将位子腾出来让给年轻的副部长,就给市组织部长发一个短信,他的要求是去人大或政协任个副职,请市里尽快考察任命新部长。这种事过去是应该来市里当面谈的。老部长说,他就不来面谈了,“手谈”行了——仿佛是隔山隔水与市领导下围棋。
  第二天上班后,赵勤奋当然还记着他昨天给两位小娇的承诺。他走进大办公室时,许小娇与吴小娇还没有来,刘芒果也没有来。他掏出手机,嘣嘣嘣先熟门熟路给刘芒果发了个短信,题目是,人老四大特征:坐着打瞌睡,躺着睡不着;过去的事忘不了,眼前的事记不住;眼睛越看越远(老年远视),尿越撒越近;上头有想法,下头没办法。后面还缀了一句:适当时可将此短信发给老局长,并与他共勉。随即又嘣嘣嘣给许小娇发了个短信,嘣嘣嘣给吴小娇发了个短信。然后便惬意地坐在办公桌前,泡一杯茶,拿起一张报纸,心满意足地看起来。他甚至心里在遐想:那俩小蹄子看到他发的短信会是什么表情?发给吴小娇的那个倒不是“黄段”,发给许小娇的那个可是货真价实的黄段。这小蹄子打开短信,不看吧,又有点好奇;看吧,知道是黄段。也许黄得并不厉害,只是有点儿黄,于是下决心一看:哈,保准臊得这小蹄子面红耳赤,一朵红云上两腮,好看极了!将清末熊希龄所撰那两句话套用一下,叫:发一短信,探爱情消息;送一黄段,窥小娇春色。横批为:投石问路。也许这久攻不下的小蹄子看了会情肠萦绕,慨然动容呢!
  赵勤奋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发的短信两位小娇并没有收到,收到的是市委书记和市长!
  许小娇的新手机号前十位数与市委书记手机号前十位数完全相同,只有第十一位数不同,市委书记的手机号尾数是“8”,许小娇的是“6”。吴小娇的手机号前十位数与市长的完全相同,只有尾数不同,市长的是“6”,吴小娇的是“8”。
  那天两位新领导上班后,市长坐车由市政府赶到市委,有事与市委书记商量。屁股还没坐稳,俩人的手机先后嘀嘀响了两下。“大概是天气预报?”市委书记这样说着,信手看了一下“天气预报”;市长随即也信手低头翻看了一下“天气预报”。紧接着俩人脸色大变。十分钟之内,市公安局长与政委、市移动公司总经理悉数赶到。尤其是市公安局长所乘那辆一号警车,开进市委大院时一个急刹车,后边的两扇门在同一瞬间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张开,局长和政委同时从左右两边敏捷地下车,局长右脚与政委左脚踏在大地母亲胸脯上的时间相差不到零点一秒。然后俩人便像鸟儿一样张开翅膀飞上了市委书记办公的三楼。当时刚上班正在陆续走进市委大院的干部们,看见公安局长与政委神色严峻地“飞”了上去,以为本市发生了震惊全国的恶性刑事案件,互相连连用目光询问对方听说了没有。
  “案件”只用五分钟就侦破了:“案犯”是市政府某局宣传科科长赵勤奋。
  以赵勤奋为靶子,以消除干部之间互发黄段为目的的机关作风整顿迅速展开。市委书记与市长在市直机关全体干部作风整顿动员大会上分别严肃地讲了话。赵勤奋就像徐有福当年获市政府机关交谊舞比赛第一名那样一夜“成名”,成为市里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新闻”人物。
  第二天上午,徐有福首先被召到市委书记办公室。徐有福去时带着许小娇,他带许小娇的目的是想给书记说明,赵勤奋确实是发短信发错了,发给书记确非有意为之。许小娇会将他们头一天下午开玩笑的过程告诉书记,甚至得将一千六百多年前那个记忆力过人的姓“苻”的古人扯出来“作证”,以取得书记对赵勤奋的谅解。徐有福与许小娇走进书记办公室时,书记一脸冰霜。没容徐有福和许小娇开口,便严厉地批评徐有福。批评了一会儿后,书记突然有点控制不住地将目光移到许小娇脸上,看了一眼后,又移开目光批评徐有福,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一些。一会儿,他忍不住又看了许小娇一眼,又不得不移开目光批评徐有福,但语气更显平和了一些。到第三次再将目光落到许小娇脸上时,逗留的时间稍微长了一些,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终于走累了,怎么也得停下歇歇脚了。当书记再次将目光转向徐有福,张了张口准备批评徐有福时,却并没有将批评的话从嘴里说出来——好像将批评的话忘记了,或者批评的话已说完了,只剩下一些重复的话了,而重复的话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况且书记的话一般是不会重复来重复去的。书记于是急忙将目光再次移到许小娇脸上来——仿佛他将一件十分珍贵的宝物遗失在了许小娇脸上,急着要去找回来。这次他的目光在许小娇脸上定格的时间更长一些——给人的感觉那件遗失的宝物终于找到了!于是书记的一脸冰霜开始化作淙淙春水,那副舒心的模样就像那首通俗歌曲里唱的,“春水流啊春水流。”
  书记开始问及徐有福与许小娇家庭及个人的一些情况,并问及局里的一些情况,当获知局里只有徐有福一位副局长时,书记自语道,难怪要出事,领导有点儿少了,管理不过来啊!仿佛徐有福是小学的一位班主任,在管理着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书记详细询问了徐有福主持工作多长时间了,局里还有什么局级领导,当听说还有一位纪检组长与一位工会主席时,书记又自语道:将来这两个同志可以改任副局长嘛。然后又关心地询问许小娇在局里做什么工作?徐有福连忙代许小娇回答:是局里的统计科长。局里还有一个扶贫科长吴小娇,也是局里的骨干。本来还有个宣传科长赵勤奋,可这家伙太不争气了。“将来那两个同志(指纪检组长与工会主席)改任副局长后,可以再报两个人上来嘛,女同志做个纪检组长或者工会主席还是可以胜任的嘛!”书记最后和蔼地对徐有福这样说。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许小娇还真有点佩服赵勤奋——这家伙仿佛有先见之明似的,对局里下一步的人事安排竟和书记设想得一模一样——看来他还真适合做一个组织部长——能够提前摸透书记的心思。只是由于眼下这个意外的差错,他很难做那个副局长了,恐怕连科长也未必能保住——许小娇不禁为赵勤奋有点儿惋惜。
  当天下午,徐有福又被召到市长办公室。徐有福去时带着吴小娇。在市长办公室遇到的情状与书记办公室如出一辙。
  为期两个月的机关作风整顿结束后,赵勤奋被免去了科长职务,宣传科同时被撤销,赵勤奋继续担任业务三科副主任科员。这个聪明的家伙与徐有福在一条起跑线上同时起跑,徐有福像公安局长往书记办公室跑一样,眨个眼就不见了。这家伙却晕头晕脑跑一圈后,又跑回起跑线上来了。待他蹲下身准备第二次起跑时,才发现自己老得都快跑不动了!所以古人讲的每一句话都是有其深刻道理的,比如欲速则不达、聪明反被聪明误之类。
  赵勤奋原拟发给许小娇的那个短信是一个黄段,不是人们能接受的那种“俗”,而是有点儿“脏”,有这一个“脏”字,就不好写出来了。可他原拟发给吴小娇的那个短信,却可以写出来。
  市长在任时,一直对这个短信有点儿耿耿于怀。虽然最后澄清并不是发给他的,市长还是有点儿耿耿于怀。好在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市长只在紫雪市干了一年,便像一则手机短信一样,被隔水隔山“发送”到另一个市做市委书记去了,所以现在写出来已无大碍。不过也难怪那位市长,徐有福在心里寻思过,他当市长时,若有人将这样一个短信发给他,哪怕是“误发”,他也会不高兴的。这个短信是这样的:
  “没事干的时候,你可以站在市政府大楼的楼顶上,用鞭子狠劲儿地在空中一下接一下抽打,若有人问你这是在干什么,你可以告诉他:是在抽风。”??
  2002年12月16日晚10时启笔
  2003年1月8日凌晨5时写毕


后记
  《机关红颜》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最初名为《生活课》。这本书的出版,颇费了一些周折,走了一条“先连载,后出版”的路子。2003年5月,《生活课》首先被陕西《华商报》的连载编辑看中,在《华商报》这份深受读者喜爱的报纸连载近50天。《华商报》连载时,将书名改作《官运情场》。随后不久,又被《南京日报》相中,在《南京日报》进行了连载。南报连载时,仍用原书名《生活课》。之后,又被《海南特区报》看中,在《海南特区报》连载近三个月。《海南特区报》连载时,用了《官运情场》的书名。
  翻翻中国的现代文学史,“先连载,后出版”其实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一些著名作家,诸如巴金、沈从文等,他们写的很多小说都是先在报纸连载然后再由书局出版的。包括巴金的名作《家》,也是走了这样一条路子。我的这些幼稚而浮浅的文字当然不能和这些名家的作品相提并论,我只是要说明,这种形式早已有之。
  《机关红颜》从最初在报纸连载到正式以单行本面世,历时两年。其间,曾有陕西、南京、海南的不少读者通过连载我作品的报纸编辑部询及我的电话而后打电话给我,询问这本书的出版情况,并表达了购买的愿望。对这些来自远方的陌生朋友对我这本“薄书”(浅薄之意)的“厚爱”,我表示发自内心的感谢。尤其需要提及的,是一位我从未谋面的来自海南的朋友,这位朋友曾为求购这本书,专门给我写来一封信,我至今珍藏着这封信。如果说,我能在写出第一部长篇小说《机关红颜》后不久,又很快写出第二部长篇小说《背叛》,并正在厉兵秣马,着手第三部长篇小说写作前的准备工作,与这些读者朋友的鼓励和看重是分不开的。作家写作的惟一动力,应该来自于读者——也只有读者!很难想象,一个不为读者关注的作家(哪怕是一部分读者!),还会不停地写下去。《机关红颜》出版后,我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寄一本书给这位远在海口银行系统工作的朋友。
  另外,需要向读者朋友作一说明的是,从《机关红颜》单行本出版之日起,我以后所有的长篇小说开始署“吴言”的笔名(《机关红颜》在上述三报连载时,署得是我的本名“刘仲平”)。孔子说:“予欲无言”,那是智者的大智慧;“无言先立意,未啸已生风”,这是勇者的大气魄。我既非“智者”,亦非“勇者”,只是一个普通的“作者”,故取“吴言”的笔名并无上述含义,只是以此笔名提醒自己“少说多写,少说废话,不可妄言”之类。掐指一算,我已42岁了,真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再说那些不痛不痒、言不由衷的话了——那就“无言”?吧——?因此启用笔名“吴言”,别无他意。
  吴言
  2005年4月8日 ?新人,不是太懂版规,请哪位大神移走吧。好像听说发在这里要被制裁的样子。。。